京城暮春的柳絮，粘膩又惱人，沾在國子監(jiān)生們的青衿上，拂了一身還滿。蕭珩坐在靠窗的位置，盯著窗外那株老槐樹，眼神有些發(fā)直。空氣里彌漫著舊書卷的霉味、墨錠的松煙味，還有窗外飄來的、若有似無的騾馬糞溺的氣味，混雜成一種屬于這個時代的、真實得令人窒息的氣息。耳畔是博士拖長了調(diào)的講經(jīng)聲，之乎者也，嗡嗡作響。

他來大明已經(jīng)三個月了。

從最初墜入陌生時空的驚惶，到憑借歷史系男大那點存貨勉強安身，再到被塞進(jìn)這國子監(jiān)里“鍍金”，他像個拙劣的演員，努力扮演著一個沉默寡言、偶爾“離經(jīng)叛道”的監(jiān)生。靈魂與軀殼的隔閡感稍減，但那種徹骨的孤獨，和對未來那場已知浩劫的恐懼，卻與日俱增。

天啟六年，五月初六…北京城西南隅，王恭廠火藥庫…

那場將震撼整個文明史的大爆炸，像一枚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記憶里。還有不到兩個月。

“……故曰，天命靡常，惟德是輔……”老博士搖頭晃腦。

蕭珩無聲地扯了扯嘴角。天命？若真有天命，為何降下那般慘禍？兩萬馀死傷，肢骸如山，塵霾障空，赤地一片…史書冰冷的字句背后，是多少頃刻湮滅的人生？

“……然則，魏公公整肅朝綱，提督廠衛(wèi)，亦可稱‘德’乎？”一個略帶挑釁的聲音響起，打斷了博士的吟誦。

講堂內(nèi)霎時一靜，所有目光投向站起發(fā)問的監(jiān)生——李實，一個平日便以抨擊時政聞名的青年，此刻他下巴微揚，眼神銳利地盯著的卻是前排一位衣飾華貴的監(jiān)生，崔呈秀的遠(yuǎn)親。

老博士的臉?biāo)查g漲成紫紅色，胡須微顫：“狂悖！朝廷大事，豈是爾等可妄議！坐下！”

那華服監(jiān)生冷笑一聲，慢悠悠道：“李兄此言差矣。九千歲勞苦功高，夙夜在公，自是……”

“功高？”李實不退反進(jìn)，聲音拔高，“蒙蔽圣聽，構(gòu)陷忠良，鬻爵賣官，此乃功耶？德耶？我看是災(zāi)星臨凡，國之將亡，必生妖孽！”

“放肆！”

“狂妄！”

講堂內(nèi)頓時炸開，支持和反對的監(jiān)生吵作一團(tuán)，唾沫橫飛。老博士氣得拍桌子，卻壓不住這群年輕氣盛的青年。

蕭珩蹙眉，下意識往后縮了縮，想降低存在感。閹黨…魏忠賢…現(xiàn)在是天啟五年末，距離其倒臺，還有…

“——肅靜！”一聲暴喝壓過嘈雜，博士總算找回了點威嚴(yán)，他指著李實，手指發(fā)抖，“你！狂言惑眾，誹謗朝廷重臣，老夫定要稟明祭酒，革了你的監(jiān)生籍！”

李實梗著脖子，滿臉不服。

華服監(jiān)生洋洋得意，陰陽怪氣道：“博士息怒。李兄不過是一時激憤，或許…是受人蠱惑？”他說著，意有所指地掃過周圍幾個平日與李實交好的監(jiān)生。

眼看戰(zhàn)火要蔓延，蕭珩心中那點關(guān)于閹黨倒臺時間的記憶碎片猛地清晰起來——天啟七年八月，朱由校駕崩，信王朱由檢即位，十一月，魏忠賢自縊…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與這吵鬧場合格格不入的冷靜：

“吵什么。最多一年又八個月，塵埃落定，身死名裂，有何可爭。”

話音落下，滿堂死寂。

所有目光，驚疑、錯愕、探究、駭然，齊刷刷釘在他身上。

那華服監(jiān)生猛地轉(zhuǎn)頭看他，眼神陰鷙：“蕭珩，你說什么？”

蕭珩心里咯噔一下，暗罵自己失言。但話已出口，他只能硬著頭皮，面上維持著那副故作的高深莫測，甚至刻意放緩了語速，帶著點宿命般的嘲弄：

“天象有常，人事有代謝。繁花著錦，烈火烹油，終有盡時。急流勇退，或可保全；戀棧不去，恐禍及子孫。”

他沒指名道姓，但每個字都像錘子砸在眾人心口。

李實愕然看著他。華服監(jiān)生臉色變了幾變，想反駁，卻被那話語里不容置疑的斷言意味懾住，一時竟說不出話。

老博士指著蕭珩，嘴唇哆嗦得更厲害了：“你…你…你也…”

“學(xué)生妄言，請博士責(zé)罰。”蕭珩立刻起身，躬身行禮，態(tài)度恭順，卻再無剛才那石破天驚的效果。

一堂課不歡而散。

蕭珩本以為這只是一段小插曲，至多被博士訓(xùn)斥幾句，罰抄幾遍書。但他低估了京城輿論場的傳播速度，更高估了這時代人們對“預(yù)言”的敏感程度。

不過兩三日，“國子監(jiān)生精準(zhǔn)預(yù)言九千歲……呃……那什么”的流言，就像長了翅膀，伴隨著柳絮，飛遍了京師的茶樓酒肆、深宅后院。版本越傳越邪乎，說他能掐會算，通曉陰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載。

于是，蕭珩那位于國子監(jiān)附近賃下的小小院落，忽然變得“熱鬧”起來。

先是同窗好友神秘兮兮地拉著他問：“蕭兄，那日所言，可是真的？你真能……”手指往上指了指。

接著是陌生的小吏、家仆模樣的人，揣著銀錢，堵在門口，賠著笑臉求問前程、問財運、問姻緣。

蕭珩不勝其煩，一律拒之門外。直到某日黃昏，一輛看似尋常、實則細(xì)節(jié)處透著不凡的青篷馬車停在了巷口。

一名穿著灰布直裰、貌不驚人的中年男子下車，叩響了院門。

蕭珩開門，對上那雙平靜無波卻深不見底的眼睛，心中莫名一凜。

來人并未表明身份，只拱了拱手，語氣溫和：“叨擾先生。我家主人近日心緒不寧，偶聞先生善斷，特命在下前來，請教一事。”

“不敢稱先生，學(xué)生才疏學(xué)淺，恐負(fù)所托。”蕭珩謹(jǐn)慎回應(yīng)。

那人卻微微一笑，自顧自說道：“我家主人想問，家中一座心愛的‘假山’（“甲山”為“閹”字拆解隱語），近日似有蟻蛀之患，不知是修繕為宜，還是……拆去為好？”他說得輕描淡寫，眼神卻緊鎖蕭珩每一絲表情。

蕭珩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這問題，毒辣至極！答修繕，便是站閹黨；答拆去，若對方是廠衛(wèi)探子，立刻大禍臨頭。他心念電轉(zhuǎn)，想起歷史上魏忠賢倒臺后，其黨羽的凄慘下場，又念及那場即將到來的、無人能避的大爆炸。

他沉默片刻，抬眼看著來人，緩緩道：“假山景致雖佳，然根基若壞，強留反是禍患。秋風(fēng)起時，自有分曉。何必急于一時，徒惹塵埃。”

他沒有直接回答拆與不拆，卻點出了時間（秋風(fēng)起，暗指天啟七年秋），點明了結(jié)局（根基壞，禍患），更暗示了不必此刻動作（以免打草驚蛇或引火燒身）。

來人眼中精光一閃而逝，面上笑容不變，再次拱手：“多謝先生指點。”留下一個沉甸甸的錦袋，轉(zhuǎn)身登車離去。

蕭珩關(guān)上門，打開錦袋，里面是整整五十兩雪花官銀。他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在地，心跳如鼓。他知道，自己可能惹上更大的麻煩了。

果然，此后幾日，訪客的層級明顯不同。便服而來的官員、氣息精悍的武人、甚至戴著面紗的女眷……他的“算命”生意，竟在某種不可言說的力量的推動下，半推半就地開了張。他靠著對歷史大勢和部分官員生平的記憶，含糊其辭，點到即止，竟也搏了個“鐵口直斷”的名頭。銀錢滾滾而來，蕭珩卻愈發(fā)不安。

他真正想做的，不是算命先生。

這一日深夜，送走最后一位訪客，蕭珩獨坐燈下。桌上攤著他憑記憶繪制的京城西南區(qū)域草圖，王恭廠的位置被朱筆重重圈出。他眉頭緊鎖，試圖從紛繁的史料記載和穿越者的先知中，理出大爆炸的一絲線索。

火藥自燃？隕石撞擊？地震？…眾說紛紜。

必須做點什么。至少，提醒一下…可是，向誰提醒？如何提醒？說自己是穿越者，知道五月初六要爆炸？只怕立刻被當(dāng)成瘋子妖言惑眾，鎖拿送官。

或者，用“算”的方式？

這個念頭一起，竟難以抑制。他深吸一口氣，鋪紙研墨，想依據(jù)那點后世的物理、地質(zhì)知識，結(jié)合星象占卜之類的玄學(xué)外殼，編造一個足以引起警惕的“兇兆”預(yù)言。

筆尖剛剛觸及紙張，試圖將那“天啟大爆炸”幾個字隱晦寫出。

驀地，胸口猛地一窒！

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了心臟，劇痛襲來。喉頭一甜，一股腥熱液體不受控制地涌上口腔。

“噗——”

殷紅的血噴濺在雪白的宣紙上，淋漓刺目。點點血珠，正落在那草圖的“王恭廠”圈印之上。

蕭珩眼前發(fā)黑，伏在桌上，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胸腔撕裂般的痛。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清晰地警告他——天機(jī)，不可直言！歷史的重大節(jié)點，不容他這異數(shù)直接篡改！

良久，咳嗽才漸漸平息。他望著紙上那片觸目驚心的紅，臉色慘白，喘息著，露出一絲苦澀至極的笑。

原來…是這樣。

直接說出真相，此路不通。

他擦去嘴角血跡，眼神卻慢慢變得銳利、堅定。

既然不能言說，那便行動。

他需要錢，需要人，需要一雙能看清迷霧的眼睛。眼下這“神算”的身份，或許正是最好的掩護(hù)。

次日，他便用那五十兩銀子，通過中間人，雇了兩個機(jī)靈卻不起眼的半大少年。

“從今日起，給我盯緊一個地方。”蕭珩將一塊碎銀塞進(jìn)為首那個叫小猴兒的少年手里，聲音壓得極低，“京城王恭廠火藥局。記住，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記下所有不尋常的事：比如，運貨的馬車特別多的日子，比如夜里有沒有不該出現(xiàn)的動靜，比如守庫的兵丁有沒有增加崗哨…尤其是…”

他頓了頓，眼神幽深：“注意有沒有穿著打扮不像工匠、也不像兵爺?shù)娜诉M(jìn)出，特別是那些馬車，看看它們從哪兒來，往哪兒去。有任何異常，立刻報我。”

小猴兒攥緊銀子，用力點頭。

幾天后，小猴兒帶回了第一個不尋常的消息：“先生，您說得真準(zhǔn)！王恭廠那邊，巡街的兵丁多了好些，生面孔，看著挺兇。還有，后墻根那邊，夜里老有馬車聲，轱轆壓得特別深，像是裝著很重的東西，可蓋上蓋著苦布，看不清是啥，進(jìn)去就沒再出來。”

又過了幾日，另一個少年鐵蛋也來報：“先生，我看見有穿官靴、披著斗篷的人半夜從側(cè)門進(jìn)去，沒打燈籠，鬼鬼祟祟的。對了，還有和尚…好像還有番僧模樣的人進(jìn)去過！”

消息零碎，卻讓蕭珩的心一點點沉下去。王恭廠，這個本應(yīng)管理嚴(yán)格的國家火藥庫，在爆炸發(fā)生前的這個春天，竟像是一個漩渦中心，吸引著各種詭異的人與事。這絕不僅僅是管理不善、火藥堆積那么簡單！

背后，到底藏著什么？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更需要能自由行動、接觸更高層面的身份和財富。他開始更主動地利用“神算”之名，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間，謹(jǐn)慎地攫取金銀和人脈，如同一只悄然結(jié)網(wǎng)的蜘蛛。

這日午后，又有客至。來人一身普通儒衫，氣質(zhì)卻沉靜雍容，身邊跟著的那個精干仆人，正是上次代主人問“假山”之事的那位。

儒生開門見山，笑容溫和：“冒昧來訪，蕭先生。在下姓朱，家中行五。聽聞先生妙算，能窺天機(jī)，特來請教一二國家…呃，家國運勢之事。”

蕭珩心中警鈴大作。姓朱，行五？“五”乃“吾”諧音，“朱”為國姓…他背后瞬間被冷汗浸濕。

來了。最大的“客戶”，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來了。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狂跳的心，側(cè)身讓開：“貴人請進(jìn)。寒舍簡陋，恐辱尊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