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民浴池的嘈雜成了最好的掩護。張玉像一灘爛泥般癱在躺椅上,耳朵卻像雷達一樣捕捉著所有關于城西風吹草動的議論。然而,除了最初那點模糊的“封路”、“警察”和“黑車”之外,再沒有更確切的消息傳來。仿佛有一張無形的大手,將昨晚可能發生的驚天動地之事,死死地按在了水面之下。
這種詭異的平靜,反而讓張玉更加不安。
他身上的疼痛在廉價藥油和短暫休息后稍微緩解,但依舊行動不便。他不敢離開浴池,只能用那點殘存的“活動經費”,繼續購買難吃的盒飯和劣質香煙,維持著最低限度的生存。
時間在渾濁的空氣和此起彼伏的鼾聲中緩慢流逝。一下午過去了,夜幕再次降臨。浴池里走了一批人,又來了一批新的,談論的話題變成了工資、女人和彩票,城西的事情似乎徹底被人們遺忘。
張玉的心卻越沉越低。不對勁。如果秦鋒得手了,救回了大小姐,鼴鼠那邊多少應該有點反饋,或者秦鋒本人可能會試圖聯系自己這個“功臣”(雖然方式未必友好)。如果行動失敗,或者發生了更糟的情況,海蛇那邊也不可能毫無動靜,至少應該全城搜捕他這個“告密者”和“殺人犯”。
但現在,風平浪靜。這種平靜,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壓抑。仿佛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又像是所有參與者默契地達成了某種平衡,暫時按下了暫停鍵。
難道……消息沒送到?或者,秦鋒根本不信?又或者,倉庫里根本不是大小姐?自己猜錯了?
各種猜測折磨著他的神經。他第一次發現,等待未知的結果,比直面刀槍更讓人煎熬。
就在他胡思亂想,幾乎要被這種焦慮逼瘋的時候,浴池入口處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
幾個剛洗完澡、正互相搓著背吹牛的男人突然噤了聲,目光有些畏縮地看向門口。
張玉的心猛地一提,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將臉側向墻壁,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瞥去。
不是警察,也不是一看就是道上的打手。進來的是兩個男人。
為首的是一位老者,約莫六十多歲,穿著質地考究的深色中式褂子,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面容清癯,眼神溫潤平和,手里慢悠悠地盤著一串光澤沉靜的紫檀佛珠。他步履沉穩,氣質儒雅,與這臟亂嘈雜的浴池環境格格不入,仿佛一位走錯了門的學者或退休官員。
老者身后跟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寸頭,面容普通,身材精悍,穿著簡單的黑色運動服,眼神低調卻銳利,如同出鞘的刀鋒藏于樸素的刀鞘之中。他落后老者半步,步伐無聲,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大廳,卻讓每一個被他目光觸及的人都有種被輕微針刺的感覺。
高手!張玉的心臟瞬間收縮!這個寸頭青年給他的危險感,甚至比昨晚那個風衣殺手更甚!那是一種內斂到極致、卻隨時可以爆發出雷霆一擊的恐怖氣息!
而那位老者……看似平和,卻能讓人下意識地心生敬畏,絕非普通人!
他們是誰?沖自己來的?張玉全身肌肉瞬間繃緊,右手悄無聲息地摸向了藏在腰間的淬毒匕首(他從殺手那里撿來的),腦子里飛速盤算著各種逃跑或拼命的方案。
然而,那老者和青年并沒有四處張望尋找,他們的目光似乎早已鎖定目標。老者徑直向著張玉所在的這個角落走來,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溫和的、仿佛見到晚輩的笑意。
完蛋!張玉心里哀嚎一聲,知道自己躲不過了。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臉上迅速堆起那副慣有的、略帶諂媚和驚訝的嬉皮笑臉,掙扎著想從躺椅上坐起來。
“哎喲,兩位……老板?您二位是不是找錯地方了?這地方配不上二位的身份啊。”他語氣夸張,試圖掩飾聲音里的顫抖。
老者已經走到了他面前,溫和地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起來。“沒找錯,就是來找你的,張玉小友。”
小友?這個稱呼讓張玉一愣,心里的警惕性提到了最高。他可不記得自己認識這么一位“貴氣逼人”的老先生。
“找我?”張玉眨巴著眼睛,一副受寵若驚又茫然無知的樣子,“老先生,您是不是認錯人了?我就是一個窮溜子,哪當得起您……”
老者微微一笑,打斷了他的表演,目光在他青紫的臉上和狼狽的身上掃過,眼神里沒有鄙夷,反而帶著一絲……探究和了然?“昨夜城西化工廠倉庫附近,很是熱鬧。小友這番模樣,想必也是經歷了一番波折吧?”
輕飄飄的一句話,如同驚雷般在張玉耳邊炸響!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昨晚倉庫的事,還有自己被打得半死的事!
張玉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后背剛剛干透的冷汗又冒了出來。他干笑兩聲,腦子飛速旋轉:“呃……呵呵,老先生說笑了,我昨晚喝多了,不小心掉臭水溝里了,城西那邊……我沒去過,不知道啥熱鬧啊。”
“哦?是么?”老者也不反駁,依舊笑吟吟的,他從袖口中緩緩取出一個小巧的物事,遞到張玉眼前,“那這個小東西,小友可還認得?”
張玉定睛一看,瞳孔驟然收縮!那赫然是昨晚第一個殺手用來發射毒針的那個奇特金屬管!只是此刻已經扭曲變形,明顯是壞了,但上面沾染的一點暗紅色血跡,卻刺痛了張玉的眼睛!
這東西怎么會在他手里?!難道那個殺手是他派來的?不對,感覺不對!那是第二個殺手?也不像!
看到張玉驟變的臉色,老者緩緩收起金屬管,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小友不必驚慌。老夫姓陳,并非你的敵人。相反,或許我們可以是朋友。”
朋友?張玉心里冷笑,面上卻不敢表露,只是更加警惕地看著這位自稱姓陳的老者。
陳老先生仿佛沒看到他的戒備,自顧自地在一旁空著的躺椅上坐了下來,那個寸頭青年則如同雕像般立在他身后,隔絕了外界所有的窺探。
“昨夜,有兩撥人因你而動,或者說,因你提供的消息而動。”陳老先生慢悠悠地說道,像是在講述一件與己無關的故事,“一撥人,強攻了海蛇看守的倉庫,動靜不小,死了幾個人,可惜……撲了個空,里面什么都沒有。”
撲了個空?!張玉愣住了。怎么會?自己明明……
“另一撥人,”陳老先生繼續道,目光若有深意地看了張玉一眼,“則對你很感興趣,接連派了兩條‘小蛇’來找你,看來小友的本事,比表面上看起來要大得多,竟然能從那‘影刃’手下逃得性命,還毀了我這一個小玩意兒。”他指了指袖中的毒針發射器。
張玉瞬間明白了!第一個殺手是這老家伙派來的?!為了試探自己?而第二個恐怖的風衣殺手,是另一撥人,叫做“影刃”?
信息量巨大,讓他腦子有點發懵。但他捕捉到了一個關鍵點:秦鋒他們行動失敗,倉庫是空的!大小姐不在那里!
那她在哪?自己提供的消息是錯的?那為什么還有兩撥殺手來找自己滅口?
陳老先生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淡淡道:“你不必疑惑。你的消息沒錯,人之前確實在那里。只不過,有人比你動作更快,提前一步將人轉移了。海蛇那邊留下的,只是個誘餌和陷阱,可惜,咬鉤的魚不夠大,沒能把真正的主事者釣出來。”
張玉聽得心驚肉跳。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卷入了一個如此復雜的局中局?海蛇、林家、還有眼前這位陳老先生代表的未知勢力,以及那個派出“影刃”的勢力……這幾方勢力正在以那位失蹤的大小姐為棋子,進行著某種兇險的博弈?
而自己,這個微不足道的小混混,卻因為一次坑蒙拐騙,意外地成為了撬動棋盤的一顆……小石子?
“那……那林小姐現在?”張玉忍不住問道。
“暫時安全,但也更危險。”陳老先生語氣微沉,“轉移她的人,所圖更大。我們必須盡快找到她。”
“我們?”張玉抓住了這個詞。
“是的,我們。”陳老先生看向張玉,目光變得深邃,“小友,你是個變數。你的運氣,或者說……你身上那點剛剛醒覺的‘東西’,讓你在這場局中有了那么一點價值。老夫需要你的幫助,同樣,這也是在幫你自己。否則,無論哪一方最后得手,你這個知曉內情又無法掌控的小角色,都難逃被清理的命運。”
又是威脅利誘!張玉心里罵娘,但面上卻不敢顯露。他小心翼翼地問:“老先生,您……到底是誰?又想讓我做什么?我就是個廢物,能幫您什么?”
陳老先生笑了笑:“我是誰,你暫時不必知道。你只需要知道,我和林家的目的暫時一致,都是要找回林小姐,但我們的方式不同。至于你能做什么……”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在張玉傷痕累累的身體上:“你昨晚能從那‘影刃’手下逃生,靠的不僅僅是運氣。你身體里沉睡的東西,已經開始蘇醒了。那才是你真正的價值所在。”
“沉睡的東西?”張玉心頭巨震,果然是因為那個!
“世人稱之為‘靈根’,或稱‘天賦’、‘覺醒’。”陳老先生緩緩道,“乃窺探天地之力,超越凡俗之始。你昨夜生死關頭感受到的,便是其萌芽。雖然微弱,卻是一把鑰匙。”
靈根?覺醒?超越凡俗?這些只在小說里看到的詞,此刻從這位氣質不凡的老者口中說出,帶著一種令人無法質疑的真實感。
張玉感覺自己的世界觀正在被劇烈沖擊。原來那奇妙的感覺,真的是某種超自然力量的起點?
“老夫可以幫你。”陳老先生的聲音帶著一絲誘惑,“幫你掌控它,引導它,讓你不再是砧板上的魚肉,而是真正擁有在這漩渦中自保,甚至……攫取利益的力量。”
掌控那種力量?張玉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那種瞬間提升感知、爆發力量的滋味,他體驗過,雖然短暫,卻足以讓人上癮!如果真能掌控……
但他立刻警醒過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老家伙如此慷慨,所圖必然更大!
“代價呢?”張玉直接問道,恢復了那副混不吝的表情,“老先生,我就是個俗人,喜歡把話說明白。您幫我,想要我做什么?再去當誘餌?還是去拼一次命?”
陳老先生對他的直接并不意外,反而欣賞地點點頭:“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代價很簡單。第一,在需要的時候,用你的‘能力’,為我做一件事。第二,找到林小姐的真正下落。”
“第一件事是什么?”張玉追問。
“到時你自然知道。但絕不會讓你去送死,這一點,老夫可以承諾。”陳老先生語氣淡然,卻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氣度。
張玉沉默了片刻,大腦飛速權衡。答應,意味著徹底卷入這場未知的兇險博弈,成為這神秘老者的棋子。不答應,很可能立刻就要面對這老者和那寸頭青年的怒火,以及另外兩撥勢力無窮無盡的追殺。
似乎……根本沒得選。
他抬起頭,臉上再次浮現出那種嬉皮笑臉的表情,仿佛剛才的震驚和權衡從未發生過:“成!老先生一看就是講究人!跟著您干,有肉吃!不就是找個人嘛,包在我身上!至于那什么靈根……嘿嘿,那就麻煩老先生多多指點啦!”
他答應得干脆利落,甚至帶著點迫不及待的諂媚,完美地扮演了一個見風使舵、貪圖力量的底層混混形象。
陳老先生深邃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似乎想穿透那副面具看到本質,最終只是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很好。那么,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人了。”
他身后的寸頭青年上前一步,將一個不起眼的黑色手機遞給張玉。
“里面只有一個號碼。需要你的時候,它會聯系你。也會告訴你下一步該怎么做。”陳老先生站起身,“至于你的傷……阿炳。”
那叫阿炳的寸頭青年聞言,面無表情地伸出手,快如閃電般在張玉的胳膊和肋骨處按捏了幾下。
張玉只覺得幾股溫和卻強勁的暖流涌入體內,劇痛竟然瞬間減輕了大半!錯位的骨頭仿佛被無形的手扶正,淤血也化開了不少!
他震驚地看著阿炳,這手段……簡直神乎其技!
“一點小手段,助你盡快恢復。”陳老先生淡淡道,“好好休息,很快,就會有你的用武之地了。”
說完,他不再停留,帶著那個深不可測的阿炳,轉身離開了浴池大廳,如同來時一樣突兀,留下滿室依舊有些懵然的浴客,以及內心掀起驚濤駭浪的張玉。
張玉握著那部冰冷的黑色手機,感受著身體明顯好轉的傷勢,臉上的嬉笑慢慢收斂。
棋子?他低頭看了看自己依舊布滿傷痕的手。
那就看看,到底誰才是棋手吧。
他舔了舔有些干澀的嘴唇,眼神深處,一絲名為野心的火苗,第一次真正地燃燒起來。
靈根?覺醒?超越凡俗的力量?聽起來……真他媽的帶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