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京城的風就帶了刀子，刮在臉上生疼。蘇晚卿天不亮就到了“晚食記”，后廚的灶火已經升起來，暖融融的熱氣裹著剛蒸好的白面饅頭香，從后窗飄出去，落在巷口的青石板上。往常這時候，張屠戶早該扛著半扇豬肉路過，順便拐進來買兩個熱饅頭當早食，可今日巷口都亮透了，也沒見著他的身影。

蘇晚卿擦了擦手，走到前廳掀開簾子往外看。巷對面的凝露茶坊已經開了門，伙計正搬著茶罐往屋里運，可往日里總愛湊在茶坊門口聊天的幾個街坊，今天卻都縮在茶坊屋檐下，聲音壓得低低的，時不時往“晚食記”這邊瞥一眼。她心里犯了嘀咕，卻沒往壞處想——許是天冷，大家懶得動，等太陽再升高點，客人該來的總會來。

沒成想，這一等就等到了辰時。往常這個點，前廳靠窗的兩張桌子早被常客占了，今日卻只坐了一位老主顧，是在大理寺當差的老文書周先生。周先生捧著碗粟米羹，喝得慢慢的，眼神卻總往門口飄，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在琢磨著什么事。

蘇晚卿端著一碟剛腌好的蘿卜干走過去，笑著放在他桌上：“周先生，今日怎么就您一個？李大哥他們沒跟您一塊兒來？”

周先生捏著筷子的手頓了頓，抬眼看向她，眉頭皺著，語氣有些猶豫：“蘇姑娘，你……你最近進食材，都仔細查驗了吧？”

這話問得蘇晚卿一愣：“自然仔細。鮮萃行送來的菜，我每天都要翻著看一遍，魚要鮮活的，肉要新鮮的，連米袋子都得拆開檢查有沒有霉點，怎么了？”

周先生嘆了口氣，把身子往前湊了湊，聲音壓得更低了：“昨兒我在街口的面攤吃面，聽見兩個漢子在那兒嚼舌根，說……說你這‘晚食記’的食材不干凈，有人吃了你的菜，上吐下瀉，還去醫館抓了藥。”

“食材不干凈？”蘇晚卿臉上的笑淡了些，心里卻沒慌——她對自己的食材有十足的把握，鮮萃行是皇商顧家的產業，顧清歡更是特意打過招呼，送來的都是最好的貨，怎么可能出問題？“周先生，您聽他們胡說呢。要是真有人吃壞了肚子，怎么沒來找我？再者說，您天天在這兒吃，不也好好的？”

“話是這么說，可架不住人傳啊。”周先生放下筷子，語氣里滿是惋惜，“昨兒那兩個漢子，說的有鼻子有眼的，還說那吃壞肚子的人，是在你這兒吃了醬燒肘子才犯的病。今早我來的時候，碰到李大哥他們，他們說‘再等等看’，還說……還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蘇晚卿心里沉了沉。她不怕有人說閑話，可怕這些閑話斷了常客的信任。她剛想再說點什么，就見巷口傳來一陣腳步聲，是顧清歡拎著個食盒走了過來。顧清歡一進門就察覺到不對勁，往常熱熱鬧鬧的小館，今日竟這么冷清，她把食盒往桌上一放，皺著眉問：“阿阮，怎么回事？我剛從鮮萃行過來，聽伙計說，有人傳你這兒食材不干凈？”

“剛周先生跟我說了。”蘇晚卿倒了杯熱茶遞給她，語氣平靜，“應該是有人瞎傳，我這兒食材都是你家鮮萃行送的，怎么會不干凈？”

顧清歡卻急了，掏出算盤噼里啪啦撥了兩下：“肯定是對家搞的鬼！你忘了？上個月‘福來居’的老板王三，還來你這兒打探過，問你家的鮮筍是從哪兒進的，你沒告訴他，他當時臉就拉下來了。”

蘇晚卿想起來了。那王三是個五十來歲的漢子，滿臉油光，說話時總愛往后廚瞟，當時她只當是同行好奇，沒多想。現在想來，那王三的“福來居”就在街尾，自從“晚食記”開張后，他家的生意就差了不少，怕是早就記恨上了。

“別氣。”蘇晚卿拍了拍顧清歡的手，“清者自清，咱們的食材沒問題，客人遲早會明白的。再說，真有人吃壞肚子，早該上門來找了，哪會只在背地里傳閑話？”

顧清歡還是不放心：“不行，我得讓我爹查查！敢跟‘晚食記’作對，就是跟我們顧家作對！”她說著就要往外走，卻被蘇晚卿拉住了：“別麻煩顧伯父了，一點小事，沒必要興師動眾。咱們該怎么做還怎么做，等過兩天，傳言自然就散了。”

蘇晚卿是真沒把這傳言放在心上。她在御膳房待了三年，什么樣的風浪沒見過？比起宮里那些明槍暗箭，這點街頭閑話，根本算不上什么。可她不知道，早在周先生把傳言告訴她之前，就已經有人把這事記在了心里，還悄悄動了手。

這人就是墨影。

墨影是長公主李瑾寧身邊最得力的暗衛，平日里很少露面，大多時候都像影子一樣，潛伏在暗處，替長公主處理一些不方便明著做的事。沈硯辭對蘇晚卿上心，長公主看在眼里，也記在心里，特意吩咐墨影，多留意“晚食記”的動靜，別讓蘇晚卿受了欺負。

昨日傍晚，墨影喬裝成一個挑夫，在巷口的茶攤歇腳，就聽見兩個穿著短打的漢子在那兒嚼舌根。一個說“晚食記的肘子是用病死的豬做的”，另一個說“我表舅的鄰居，吃了她家的湯，拉了一晚上”，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煞有介事，還故意往路過的街坊身邊湊，生怕別人聽不見。

墨影心里起了疑。他跟著沈硯辭去過幾次“晚食記”，知道蘇晚卿對食材要求極嚴，鮮萃行送來的貨，她每次都要親自檢查，怎么可能用病死的豬肉？再者，“晚食記”的客人里，有不少是大理寺的官差，若是真出了食材問題，大理寺早該查了，哪會輪到這兩個漢子在這兒胡說八道？

等那兩個漢子說完，墨影悄悄跟了上去。兩人出了巷口，拐進了街尾的一條窄巷，徑直走進了“福來居”的后門。墨影在“福來居”外墻的陰影里待了半個時辰，就看見王三從后門走出來，塞給那兩個漢子一錠銀子，罵罵咧咧地說：“再多去幾條街傳傳，把‘晚食記’的生意攪黃了，我再賞你們五十兩！”

那兩個漢子得了銀子，眉開眼笑地應了，轉身就往另一條街走去。墨影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已經有了數——這傳言，就是王三故意散播的，目的就是為了搶“晚食記”的生意。

當天夜里，墨影就去了長公主府。

長公主府的書房里，燭火搖曳，李瑾寧正坐在案前，翻看沈硯辭送來的案卷。見墨影進來，她放下手中的筆，語氣平靜：“出什么事了？”

“回長公主，”墨影單膝跪地，聲音低沉，“有人在街頭散播謠言，說‘晚食記’的食材不干凈，源頭已經查到了，是街尾‘福來居’的老板王三指使的。”

李瑾寧端起桌上的茶，輕輕吹了吹浮沫，眼底閃過一絲冷意：“王三？我記得那家酒樓，之前還想托人給硯辭送過禮，想讓硯辭在查稅的時候通融一下，被硯辭拒了。現在倒是敢動到蘇姑娘頭上了。”

“要不要屬下現在就去把王三抓起來，送到大理寺去？”墨影問道。

“不必。”李瑾寧放下茶杯，搖了搖頭，“硯辭最近忙著查江南鹽案，沒空管這些瑣事。再者，這事若是鬧到大理寺，傳出去，別人還會說硯辭護著蘇姑娘，反倒給蘇姑娘招麻煩。”

她頓了頓，看向墨影，語氣里多了幾分吩咐：“你去處理吧。別鬧大，也別傷了人，只讓王三知道，有些人和事，不是他能惹的就行。另外，別讓蘇姑娘知道這事，省得她擔心。”

“屬下明白。”墨影應了聲，起身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第二日天還沒亮，王三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了。他以為是伙計來送菜，罵罵咧咧地開了門，剛想發作，就看見一個穿著黑衣的男子站在門口，周身的寒氣讓他瞬間清醒過來。

“你……你是誰？”王三往后縮了縮，聲音有些發顫。

墨影沒說話，只是從懷里掏出一張紙，遞到王三面前。紙上寫著的，正是昨日他吩咐那兩個漢子散播謠言的話，連他塞給漢子銀子的數目，都記得清清楚楚。

王三的臉“唰”地一下白了，腿一軟，差點跪下去：“大……大爺，這……這是誤會，都是誤會！”

“誤會？”墨影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長公主殿下說了，‘晚食記’是她看著的地方，誰要是敢在這兒動歪心思，就別怪她不客氣。”

“長公主？”王三嚇得魂都快沒了。他怎么也沒想到，一個小小的“晚食記”，竟然還跟長公主扯上了關系！他之前只知道蘇晚卿是御廚出宮，卻不知道她跟沈硯辭、跟長公主還有這層淵源。

“限你今日之內，把‘福來居’關了，永遠不許在京城開酒樓。”墨影上前一步，逼近王三，“另外，你讓那兩個漢子，去街上傳話，說之前的謠言都是假的，是你故意編的。若是做不到……”

他沒說完，卻從懷里掏出一塊刻著“瑾”字的玉佩，在王三面前晃了晃。那是長公主的貼身玉佩，王三在一次宮宴上遠遠見過，此刻見了真的，嚇得連忙點頭：“我做！我馬上就做！大爺您放心，我保證把這事辦得妥妥當當的，再也不敢跟‘晚食記’作對了！”

墨影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轉身消失在晨霧里。

王三癱坐在地上，半天沒緩過神來。他不敢耽誤，趕緊讓人把那兩個漢子叫過來，讓他們去街上傳話，澄清謠言，又讓人把“福來居”的招牌拆了，貼上了“店鋪轉讓”的紙條。不到午時，整條街的人都知道了，之前說“晚食記”食材不干凈的謠言，都是王三編的，就是為了搶生意。

下午的時候，“晚食記”的客人就多了起來。張屠戶扛著豬肉，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一進門就嚷嚷：“蘇姑娘，我可算來了！之前那謠言，我就知道是假的，你看我，今天特意多買了兩斤肉，給你送過來，你給我做個紅燒肉！”

周先生也帶了幾個大理寺的官差過來，笑著說：“蘇姑娘，咱們都知道你是實誠人，那些謠言啊，就是放屁！今天我們都點你家的招牌菜，給你撐場子！”

蘇晚卿看著熱熱鬧鬧的前廳，心里暖暖的。她不知道謠言為什么會突然澄清，也不知道“福來居”為什么突然關了門，只當是街坊們自己明白了過來，或是王三良心發現，主動認了錯。顧清歡來的時候，還跟她說：“肯定是我爹讓人去查了，王三怕了，才趕緊澄清的。”蘇晚卿笑著點了點頭，沒再多問。

她不知道的是，在巷口的陰影里，墨影看著“晚食記”里的燈火，確認一切都恢復了正常，才轉身離開。他做的這些事，就像他這個人一樣，悄無聲息，沒人知道，也不需要有人知道。只要蘇晚卿能安安穩穩地開著她的小館，只要沈硯辭能安心地處理公務，這就夠了。

這些事，蘇晚卿直到很久以后，在長公主府里陪李瑾寧喝茶，無意間提起當年的謠言，李瑾寧才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是墨影處理的”，她這才知道，原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有人已經默默地為她擋掉了一場風波。那時她才明白，沈硯辭對她的在意，從來都不是嘴上說說，而是連帶著他的家人，都在偷偷地護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