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風帶著幾分涼意，掠過“晚食記”的青灰瓦檐，把檐下掛著的竹編燈籠吹得輕輕晃。巳時剛過，小館里已經坐了七八成客人，蒸騰的熱氣裹著菜香從后廚飄出來，混著食客們的說笑聲，把不大的鋪面填得滿當當的。

蘇晚卿系著洗得發白的靛藍圍裙，正站在案前給客人盛粟米羹。瓷勺碰到碗沿發出清脆的“叮當”聲，她笑著叮囑：“張叔，您慢用，不夠再添。”被稱作張叔的老漢是附近的鞋匠，幾乎每天都來喝一碗粟米羹，聞言樂呵呵地應著：“晚卿丫頭的手藝，我百喝不厭！”

春桃在一旁忙著擦桌子，見有客人進門，立刻迎上去：“兩位客官里面坐，想吃點什么？咱們今兒有剛燉好的蘿卜排骨湯，還有醬肉包，都是熱乎的！”

進來的是兩個漢子，一個挑著空扁擔，肩上搭著塊汗巾，另一個背著個小貨郎擔，擔上還掛著些沒賣完的糖人。兩人看著像是剛收工，臉上帶著疲憊，找了個靠門的空位坐下，粗聲粗氣地喊：“先來兩碗熱茶，再要兩籠醬肉包，一盤涼拌黃瓜！”

春桃麻利地端上熱茶，蘇晚卿也正好閑下來，坐在窗邊的小凳上歇腳。她剛端起自己的搪瓷茶缸，就聽見那兩個漢子的談話聲飄了過來。

“我說老周，你昨兒去城西送布，沒聽說那破廟的事？”背著貨郎擔的漢子喝了口熱茶，壓低聲音問道。他叫陳二哥，是個走街串巷賣糖食的，京城里的新鮮事沒他不知道的。

被稱作老周的挑夫放下茶碗，皺著眉點頭：“怎么沒聽說？我昨兒路過那破廟，見張老乞丐蹲在墻根下哭，哭得那叫一個慘。我問他咋了，他說藏在草堆里的棉衣沒了——那可是他去年冬天從善人家討來的，補丁摞補丁，可他寶貝得很，說要留著今年過冬呢。”

“何止棉衣啊！”陳二哥往嘴里塞了顆自己賣的糖，聲音又低了些，“我前兒去城西賣糖，碰到住在廟附近的李阿婆，她跟我說，她每隔兩天就給廟里的乞丐送些干糧，可前兒送過去的一籃子饅頭，轉天早上就沒了影。還有個瞎眼的王大爺，乞討來的幾十個銅板，用布袋子裹著藏在枕頭底下，也被人偷了！”

老周聽得瞪大了眼：“還有這事？那破廟里住的不都是些老弱病殘嗎？誰會干這種缺德事？總不能是外人去吧？那破廟又偏，晚上黑燈瞎火的，誰會特意繞過去偷乞丐的東西？”

“誰說不是呢！”陳二哥嘆了口氣，“李阿婆說，她問過廟里的乞丐，都說沒見外人來。也怪，丟的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棉衣是舊的，饅頭是粗糧的，銅板加起來也沒幾文，可架不住那都是乞丐們的命啊！張老乞丐沒了棉衣，今年冬天可咋過？”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語氣里滿是唏噓。蘇晚卿坐在一旁，聽得心里也跟著揪了揪——她出宮前在御膳房，雖也見過宮里的人情冷暖，可沒怎么接觸過民間的苦，如今開了小館，見多了尋常百姓的日子，才知道一件舊棉衣、一籃子饅頭，對有些人來說有多重要。

她正想著，眼角余光瞥見角落里的身影動了動。順著看過去，是沈硯辭。

他還是像往常一樣，穿一身玄色便服，沒戴官帽，長發用一根玉簪束著，顯得比在大理寺時溫和些。他面前擺著一碗青菜豆腐湯，一碟醬黃瓜，還有一個沒吃完的醬肉包。剛才那兩個漢子聊天時，他正好夾著一塊豆腐往嘴里送，聽到“城西破廟”幾個字，動作頓了頓，之后就沒再動筷子，只靜靜聽著，眼底沒什么波瀾，指尖卻無意識地在桌沿上輕輕敲了敲——那是他思考時的小動作，蘇晚卿之前見過幾次，每次他琢磨案子，都會這樣。

陳二哥和老周沒注意到角落里的沈硯辭，還在繼續聊：“我聽人說，那破廟前陣子來了個新乞丐，看著三十來歲，手腳挺利索，不像別的乞丐那樣躺平，白天總出去，晚上才回廟住。你說，會不會是他干的？”

“不好說啊！”老周搖搖頭，“我昨兒見著那乞丐了，穿得破破爛爛，臉上都是灰，看著挺老實的。再說了，偷乞丐的東西，傳出去不得被人戳脊梁骨？”

兩人正說著，春桃把醬肉包和涼拌黃瓜端了上來，他們的注意力立刻被食物吸引，沒再聊破廟的事，只顧著埋頭吃。

沈硯辭這才重新拿起筷子，慢慢喝著湯。他吃得不快，卻很專注，仿佛剛才聽到的話只是尋常閑聊。蘇晚卿看著他，心里有點納悶——沈硯辭是大理寺卿，京城的案子都歸他管，聽到這種丟東西的事，他會在意嗎？可看他的樣子，又好像沒放在心上。

等沈硯辭吃完，蘇晚卿走過去收拾碗筷，他從懷里掏出碎銀子放在桌上，聲音依舊沉穩：“今日的湯，味道很好。”

蘇晚卿接過銀子，笑著說：“沈大人喜歡就好，下次來還給您做。”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了句，“剛才那兩位客人說的城西破廟丟東西的事，您……”

沈硯辭抬眼看她，眼底閃過一絲淺淡的笑意：“不過是些小事。”說完，他沒再多說，轉身走出了小館。風從門口吹進來，掀起他的衣擺，蘇晚卿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的疑惑更重了——既是小事，他剛才為何聽得那樣認真？

接下來的三天，小館依舊熱鬧。蘇晚卿忙著招呼客人，漸漸把破廟丟東西的事忘了。直到第三天傍晚，沈硯辭又來了。

他來的時候，小館里的客人已經少了些。春桃剛把最后一張桌子擦干凈，見了他，立刻笑著喊：“沈大人，還是坐老位置嗎？”

沈硯辭點點頭，走到角落里的靠窗位置坐下。這次，他沒像往常一樣直接點菜，而是從懷里掏出一個精致的明黃色油紙包，放在桌上，推到蘇晚卿面前：“給你的，宮里御膳房做的點心，嘗嘗。”

蘇晚卿愣了愣，伸手拿起油紙包。油紙摸起來細膩光滑，上面印著淡淡的祥云紋，是宮里才有的樣式。她打開一看，里面是切成薄片的云片糕，還有幾個小巧的綠豆酥，湊近聞了聞，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氣撲面而來。

“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蘇晚卿趕緊把油紙包推回去。她知道宮里的點心有多金貴，尋常百姓根本吃不到，沈硯辭特意帶來給她，讓她有些受寵若驚。

“拿著吧，不是什么貴重東西。”沈硯辭的語氣很平淡，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溫和，“御膳房新做的，用的是江南新收的桂花，味道還算清爽，適合女孩子吃。”

蘇晚卿只好收下，心里暖暖的，輕聲道了句“謝謝”。她拿起一塊云片糕放進嘴里，入口即化，甜而不膩，桂花的香氣在舌尖散開，確實比外面鋪子賣的點心好吃得多。

“對了，”沈硯辭看著她吃得滿足的樣子，突然開口，“前幾日你店里那兩位客人說的城西破廟丟東西的案子，已經破了。”

蘇晚卿驚訝地抬起頭：“破了？這么快？”

“不算復雜。”沈硯辭端起春桃剛送來的熱茶，喝了一口，緩緩說道，“那日在你這兒聽到他們的話，我讓人去城西查了查。破廟里住了七個乞丐，都是老弱病殘，只有一個叫劉三的乞丐是上個月剛去的，三十多歲，手腳健全。一開始他不承認，后來我們在他住的草堆里找到了張老乞丐的舊棉衣，還有李阿婆送的干糧的包裝袋，他才招了。”

“真的是他？”蘇晚卿有些意外，“他為什么要偷其他乞丐的東西啊？”

“他母親住在城郊的破屋里，得了風寒，沒錢抓藥，也沒棉衣過冬。”沈硯辭的聲音低了些，“他乞討來的錢不夠買藥，又不忍心看著母親凍著，才動了歪心思，偷了其他乞丐的東西，想拿去換錢給母親治病。”

蘇晚卿聽得心里發酸：“原來是這樣……他也不是故意要做壞事。”

“嗯。”沈硯辭點點頭，“念在他是為了救母，沒造成太大損失，我們沒抓他，只讓他把東西還給其他乞丐，再幫廟里的乞丐劈柴挑水，算是彌補過錯。李阿婆和張老乞丐知道后，也原諒他了，還湊了些錢給他母親抓藥。”

蘇晚卿松了口氣，心里的郁結也散了。她看著沈硯辭，突然想起他剛才說的話，疑惑道：“您怎么會特意去查這個案子啊？這只是丟了些不值錢的東西，大理寺不是應該管更重要的案子嗎？”

沈硯辭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小館里來來往往的客人身上，眼神柔和了許多：“大理寺管的是京城的治安，可衙門口太高，百姓們有了事，未必會去報案，尤其是這種‘小事’。但對百姓來說，一件棉衣、一籃子饅頭，可能就是天大的事。”

他轉頭看向蘇晚卿，嘴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你這小館不一樣。來的都是尋常百姓，他們在這里吃飯、聊天，說的都是心里話，聊的都是身邊的事——這些事，大理寺的衙門口聽不到，案卷里也記不下，卻最貼近京城的真實模樣。”

蘇晚卿這才恍然大悟。她看著滿館的煙火氣，想起前幾日有賣菜的阿婆說東街的井水壓不上來，擔心冬天沒水用；有書生說城南的書鋪總少筆墨，掌柜的急得睡不著覺；還有布莊的伙計說，最近總有小孩在巷子里偷摘別人家的果子……這些事，她之前只當是尋常閑聊，沒放在心上，如今聽沈硯辭一說，才明白自己的小館，不知不覺間，竟成了一個特殊的“信息窗口”——這里有最鮮活的民間聲音，有最真實的百姓需求，而這些，恰恰是大理寺最需要的“線索”。

“原來……我的小館還有這樣的用處。”蘇晚卿的語氣里帶著幾分驚訝，也有幾分自豪。她出宮開小館，只是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想守著一方煙火過日子，卻沒想到，這方小小的天地，還能幫到沈硯辭，幫到那些需要幫助的百姓。

沈硯辭看著她眼底亮晶晶的樣子，心里也跟著軟了。他拿起一塊綠豆酥，遞到蘇晚卿面前：“往后，若是再聽到什么特別的事，不妨跟我說一說。當然，也不用特意記著，就當是……聊天。”

蘇晚卿接過綠豆酥，用力點頭，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好！以后您來吃飯，我就跟您說我聽到的新鮮事。對了，下次我做些新的點心，您也嘗嘗，不比宮里的差！”

沈硯辭看著她明媚的笑臉，只覺得心里像是被溫水浸過，暖融融的。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小館里的燈籠被點亮，暖黃的光灑在蘇晚卿的臉上，也灑在他的心上。他突然覺得，偶爾來這小館坐一坐，聽一聽百姓的閑聊，嘗一嘗蘇晚卿做的菜，比在大理寺對著冰冷的案卷，要溫暖得多。

而蘇晚卿也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的“晚食記”，不再只是一家賣飯的小館，它還是一個窗口——一面映著人間煙火，一面連著朝堂民生，而她和沈硯辭之間的緣分，也在這煙火氣里，悄悄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