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飯，陳宇帶著何山在天文臺園區里轉了一圈，介紹了各個主要建筑和觀測設施。他們參觀了正在運行的射電望遠鏡控制中心，看到了巨大的天線陣列；參觀了存儲海量天文數據的計算中心；還登上了一個較小的光學望遠鏡穹頂，從那里眺望遠方連綿的山巒和碧藍的天空。

每到一處，陳宇都詳細地介紹設備的功能、正在進行的研究項目以及取得的成果。何山認真地聽著，不時提出一些問題。他發現紫金山天文臺在數據處理、天體物理觀測等領域確實有著深厚的積累，尤其是在處理海量觀測數據和尋找微弱信號方面，經驗非常豐富。這與他之前所在的、更側重于理論模型構建和數值模擬的環境形成了很好的互補。

“何老師，我們現在重點關注的幾個方向，一個是脈沖星研究，我們臺的射電望遠鏡在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另一個就是伽馬射線暴，特別是那些非常遙遠、非常劇烈的爆發事件。我們積累了大量的GRB數據，其中一些確實很奇怪，常規理論解釋不了。”陳宇邊走邊說，來到一處可以俯瞰整個園區的平臺。

“哦？就是陸教授提到的那些異常數據嗎？”何山問。

“是啊！”陳宇點點頭，表情變得有些嚴肅，“比如，我們去年觀測到一次編號為GRB 240315的超亮伽馬射線暴。它的爆發時間非常精確，持續時間也符合某些模型預測，但是……它在爆發前后，似乎伴隨著一些無法用現有理論解釋的‘時間漲落’信號。我們用多種儀器交叉驗證過，排除了儀器誤差的可能。這些信號波動很小，但特征非常明顯，就像是……時間本身在短暫地‘顫抖’一樣。”

“時間顫抖？”何山皺起了眉頭，“這聽起來很有趣。能具體描述一下嗎？是頻率、相位還是振幅上的異常？”

“都有。”陳宇拿出手機，調出一些數據圖表，“從頻譜上看，這些異常信號分布在很寬的頻帶范圍內，不像已知的任何天體物理過程產生的電磁輻射。從時間序列上看，它們呈現出一種……非平穩、非高斯的特征，很難用常規的隨機過程模型來擬合。最奇怪的是，它們似乎與暴發的‘主事件’在時間上沒有嚴格的因果關聯，更像是……伴隨出現的‘旁觀者’信號。”

何山仔細看著那些復雜的圖表，大腦飛速運轉。伽馬射線暴是宇宙中最劇烈的爆炸事件之一，通常與大質量恒星的死亡或中子星合并有關。它們的爆發時間通常被認為是高度可變的，受限于核反應和物質拋射的動力學過程。但所謂的“時間漲落”信號，聽起來完全超出了現有理論的框架。

“這些信號的強度怎么樣？占主暴能量的比例？”何山追問。

“非常非常微弱，大約只有主暴總能量的十億分之一甚至更低。”陳宇回答，“所以之前一直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被認為是背景噪聲的一部分。直到我們最近改進了數據處理算法，提高了靈敏度，才把這些微弱的信號分離出來。”

“能量很低，但特征明顯……”何山喃喃自語，“這很有趣。陸教授認為這可能與時間的本質有關？”

“是的。”陳宇點點頭，“陸老師覺得，如果時間不是連續流動的，而是某種離散的、或者具有量子特性的結構，那么在極端條件下，比如大質量天體坍縮爆發時，可能會產生某種‘擾動’，從而在觀測上表現為這種時間異常信號。他說您的理論……‘時間的涌現模型’，可能為理解這種現象提供一個全新的視角。”

何山沉默了。陳宇的描述讓他感到興奮。這種觀測到的“時間異常”，如果屬實，將是檢驗他理論的關鍵證據。但他也保持著謹慎的科學態度。異常信號的解釋有很多種可能性，可能是未知的物理過程，也可能是數據處理中的假象，甚至可能是某種尚未被認識到的系統誤差。

“小陳，這些原始數據和分析過程，我能盡快看到嗎？”何山急切地問。

“當然可以！”陳宇立刻答應，“我已經把相關的數據庫權限申請好了，下午就可以帶您去數據中心。所有的觀測記錄、處理代碼和分析報告都在里面。您可以隨時查看。”

“太好了！”何山感到一陣輕松。能夠接觸到一手數據，是理論物理學家夢寐以求的機會。

下午，陸教授沒有再安排其他活動，讓何山安心地在陳宇的幫助下熟悉數據和設備。陳宇是個非常高效的助手，不僅熟悉業務，而且動手能力很強，很快就幫何山搭建好了數據分析環境，并教會了他如何調用和使用相關的軟件工具。

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何山沉浸在數據海洋中。他仔細查看了GRB 240315以及其他幾個類似事件的原始觀測數據、頻譜圖、時變曲線，以及陳宇他們團隊之前做過的各種分析嘗試。數據量龐大而復雜，涉及到天體物理、電磁學、統計學等多個領域的知識。

他時而緊鎖眉頭，盯著屏幕上的數據流，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時而起身踱步，陷入沉思；時而又和陳宇討論幾句，提出自己的疑問和假設。

陳宇在一旁耐心地等待著，偶爾根據何山的要求調整參數，運行程序，或者提供一些背景信息。

隨著對數據的深入了解，何山內心的興奮感越來越強烈。陳宇他們報告的那些“時間漲落”信號，其特征確實非常奇特，與他之前在其他脈沖星或活動星系核數據中看到的任何周期性或隨機性波動都不同。這些信號似乎真的指向了某種更深層次、更根本的物理現象。

他也開始思考如何將他那套復雜的“時間涌現”理論模型，應用到解釋這些觀測現象上。這需要將量子糾纏、時空幾何、甚至可能涉及量子引力效應等因素結合起來，構建一個能夠描述這些微弱時間異常的理論框架。

傍晚時分，何山終于從電腦前抬起頭，揉了揉酸澀的眼睛。他已經連續工作了五個多小時，卻絲毫沒有感到疲憊，反而精神亢奮。

“何老師，還順利嗎？”陳宇關切地問。

“非常有收獲！”何山的眼睛里閃爍著光芒，“小陳，你提供的數據非常寶貴。這些異常信號的細節比我想象的還要豐富。我腦子里已經有了一些初步的想法，但還需要進一步的計算和驗證。”

“太好了！需要我幫您做什么嗎？跑程序？查文獻？”陳宇立刻請戰。

“嗯……”何山想了想，“我需要先整理一下思路，寫一個初步的模型框架。然后，可能需要用我們之前在加州理工開發的一套數值模擬程序來測試一些假設。這套程序可能需要在你們這里的高性能計算集群上運行。”

“沒問題！”陳宇拍著胸脯，“計算資源包在我身上！我們的集群性能很強的。您把程序代碼發給我，我馬上幫您申請權限，盡快安排運行。”

“謝謝你，小陳。你真是幫了大忙了。”何山感激地說。有一個如此得力又熱情的助手，讓他對接下來的工作充滿了信心。

就在這時，陸教授走了進來。“何老師，看來你很適應這里的環境嘛。”他的語氣聽不出喜怒。

“陸教授，下午好。”何山站起身，“是的，陳宇幫我安排得很好。而且，這些數據……非常有意思。”

“哦？是嗎？”陸教授走到何山身后，看向電腦屏幕上復雜的圖表，“能看出些什么嗎？”

“一些初步的印象。這些時間異常信號的特征非常獨特，似乎無法用現有的天體物理模型完全解釋。”何山謹慎地回答，“我正在嘗試將我的理論與這些觀測相結合，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些契合點。”

陸教授沉默了片刻，然后緩緩說道：“何老師，我希望你能客觀、嚴謹地進行研究。我們歡迎新的思想，但也必須尊重事實。宇宙的規律是客觀存在的，不會因為我們的理論偏好而改變。”

“我明白，陸教授。”何山認真地點頭，“我會秉持科學的態度，不會輕易下結論。我的目標是通過嚴謹的分析，檢驗我的理論是否正確，或者發現新的物理現象。”

陸教授深深地看了何山一眼，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那就好。陳宇，你繼續協助何老師。有什么困難，隨時向我匯報。”

“好的，陸老師。”陳宇應道。

陸教授離開了，何山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感覺到，這位資深科學家對他的理論既抱有期待，也充滿了審慎的懷疑。這很正常，畢竟他要挑戰的是整個物理學的基礎。

而中美文化的差異，似乎也滲透到了科研工作之中。陸教授的表達方式更加含蓄，更注重結果和影響；而陳宇則直接、熱情，充滿了行動力。何山需要在兩者之間找到平衡點。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紫金山天文臺籠罩在暮色之中，只有零星的燈光點綴其間。何山站在平臺上，望著遠方的星空。遠離了城市的光污染，這里的夜空格外清澈，星星顯得格外明亮。

他想起了加州理工的夜晚，想起了和同事們在走廊里討論物理，或者在燒烤派對上喝著啤酒聊人生的情景。那種輕松、自由的學術氛圍，是他曾經無比熟悉的。

但現在，他身處異國他鄉，面對著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工作方式，以及一個可能顛覆現有認知的科學謎題。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挑戰和機遇并存的感覺。

他深吸一口氣，晚風帶著草木的清香，讓他精神一振。

無論前方有多少困難，他都必須堅持下去。為了科學，也為了自己心中那個關于時間本質的終極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