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的指尖在泛黃的信封邊緣劃過，紙頁發(fā)出干燥的脆響，像某種昆蟲臨終前的振翅。

窗外是入秋的第一場雨，灰綠色的云團壓得很低，把老城區(qū)的青瓦頂浸成深褐色。郵局送來的包裹躺在書桌正中央，牛皮紙被雨水洇出不規(guī)則的深色斑塊，上面只有一行用鉛筆寫的寄件地址——鎖龍村，后山坡老槐樹下，陳守義。

這行字讓林墨的呼吸頓了半拍。

陳守義是他的外公，十年前就該葬在后山坡的人。

他拆開包裹時，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里面沒有信，只有一疊厚厚的、用麻線捆著的舊報紙，報紙里裹著個巴掌大的木盒子，紅漆剝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紋，像干涸的血跡。

林墨把木盒放在臺燈下，光線勾勒出盒蓋上模糊的刻痕——不是花紋，更像是某種符號，扭曲纏繞，像一條被勒住喉嚨的蛇。他試著打開，盒身與盒蓋咬合得極緊，像是被人用膠水粘死的。

“吱呀——”

身后的房門被推開，冷風(fēng)裹著雨絲鉆進(jìn)來，吹得桌上的報紙邊角簌簌作響。林墨回頭，看見陳野斜倚在門框上，黑色連帽衫的帽子壓得很低，露出的下頜線繃得很緊。

“又收到了？”陳野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目光掃過桌上的包裹，眉骨動了動，“地址還是那兒？”

林墨點頭，把木盒推過去：“這次是個盒子，外公的名字。”

陳野走進(jìn)來，隨手帶上門，雨聲被隔絕在外，房間里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他拿起木盒掂了掂，又用指腹蹭了蹭盒蓋的刻痕，忽然嗤笑一聲：“老爺子挺能折騰，死了十年還不忘給你寄快遞。”

他的語氣里帶著慣有的嘲諷，但林墨看見他捏著木盒的手指在微微發(fā)顫。

陳野是陳守義的孫子，林墨的表兄。十年前外公“病逝”時，林墨才十五歲，陳野剛滿十八。葬禮辦得倉促，外婆說外公是突發(fā)急病，早上還在院子里劈柴，中午就沒了氣。只有林墨記得，那天凌晨他起夜，看見外婆蹲在堂屋門口燒紙，火光映著她的臉，嘴里反復(fù)念叨著“鎖不住了……該來的總會來……”

后來他們舉家搬離鎖龍村，外婆沒過半年就中風(fēng)癱瘓，話都說不清，只會用渾濁的眼睛盯著天花板，直到三年前去世。林墨和陳野的聯(lián)系也斷了——陳野高中沒讀完就輟學(xué)，跟著一群“朋友”混社會，聽說后來去了南方，具體做什么，林墨不清楚。

直到半個月前，第一封來自“陳守義”的信出現(xiàn)在林墨的公寓信箱里。

信上只有一句話：“后山槐花開了，該回來看看了。”

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寫的，但林墨認(rèn)得——那是外公的筆跡，尤其是“槐”字最后一筆的彎鉤，總習(xí)慣性地往回收，像怕扎到人。

他當(dāng)時立刻打了陳野的電話。電話那頭很吵，隱約能聽到骰子滾動的聲音，陳野聽完只說“你想多了，估計是誰搞惡作劇”，就匆匆掛了電話。

可現(xiàn)在，第二份包裹來了，帶著鎖龍村獨有的、潮濕的泥土味，和十年前外公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打開看看。”陳野突然說。他從抽屜里翻出一把美工刀，刀刃插進(jìn)木盒的縫隙里，用力一撬。

“咔噠”一聲輕響，盒子開了。

里面沒有金銀珠寶，沒有遺囑，只有一綹黑色的頭發(fā)，用紅繩系著，纏繞在一塊小小的骨頭碎片上。骨頭泛著陳舊的黃白色，邊緣不齊，像是被硬生生掰下來的。

林墨的胃里一陣翻涌。他記得外公的右手小指缺了一截，小時候問起，外公只說是年輕時上山砍柴被蛇咬了，不得不剁掉。

“操。”陳野低罵一聲，把盒子扔回桌上，轉(zhuǎn)身去窗邊抽煙。打火機的火苗在他指間明滅，照亮他眼底一閃而過的驚惶。

林墨拿起那綹頭發(fā)，指尖觸到冰涼的骨頭碎片，突然注意到盒子底部刻著一行更小的字，要湊到臺燈下才能看清：

“七月半，鬼門開，鎖龍村的債，該還了。”

今天是農(nóng)歷七月十二。

雨還在下，敲打著窗玻璃，發(fā)出密集的“啪啪”聲，像有人在用指甲不停地刮。林墨盯著那行字，忽然想起外婆中風(fēng)前，總在深夜對著北方的方向磕頭，嘴里喊著“別找他……找我……”

北方，正是鎖龍村的方向。

“去看看。”陳野的聲音從窗邊傳來，他把煙蒂摁在窗臺上的空罐里，轉(zhuǎn)身時眼神很亮，“回鎖龍村。”

林墨抬頭看他。陳野的表情很平靜，但林墨知道，他從來不是沖動的人。十年前葬禮上，陳野也是這樣平靜地站在靈堂角落，不哭不鬧，直到所有人都走了，才一拳砸在墻上，指骨滲出血來。

“你相信……外公還活著？”林墨問，聲音有些發(fā)緊。

陳野沒回答，只是拿起桌上的舊報紙翻看。報紙是十年前的，日期正好是外公“去世”的前三天，頭版新聞是“鎖龍村暴雨引發(fā)山體滑坡，暫無人員傷亡報告”。但林墨注意到，報紙的第三版被人用紅筆圈了一段話：

“……本次滑坡導(dǎo)致村西‘鎖龍廟’部分坍塌，廟內(nèi)供奉的‘鎮(zhèn)龍石’失蹤，當(dāng)?shù)卮迕穹Q此為不祥之兆，已自發(fā)組織祭祀活動……”

鎖龍廟。林墨小時候偷偷去過一次，被外公發(fā)現(xiàn)后狠狠揍了一頓。那座廟很小，藏在密林里，廟門總是鎖著，透過門縫能看到里面黑漆漆的，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盯著外面。

“不是信不信的事。”陳野把報紙折起來，塞進(jìn)包里，“是有人不想讓我們忘。”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林墨手里的頭發(fā)和骨頭上，“而且，這債……說不定和我們有關(guān)。”

林墨想起外婆臨終前，攥著他的手，含糊不清地說“墨墨……記著……別讓阿野去后山……”

阿野，就是陳野。

雨勢漸大，風(fēng)里夾雜著隱約的雷聲。林墨把頭發(fā)和骨頭碎片放回木盒，蓋好蓋子。他知道，這個決定一旦做出，就再也回不了頭了。鎖龍村像一個張開嘴的黑洞，十年前吞噬了他的外公，現(xiàn)在又伸出了舌頭，舔舐著他們的腳踝。

“什么時候走？”林墨問。

“現(xiàn)在。”陳野已經(jīng)背上了包，里面不知何時塞滿了東西，“趕在七月半之前到。”

林墨站起身，窗外的雨幕里，仿佛有無數(shù)個影子在晃動。他拿起外套，指尖觸到口袋里外婆留給他的護(hù)身符——一塊磨得光滑的桃木片，上面刻著和木盒上相似的符號。

“對了。”陳野走到門口，忽然停下，回頭看他，“把你那本《湘西民俗考》帶上。”

林墨愣了一下。他是民俗學(xué)研究生，研究方向是偏遠(yuǎn)地區(qū)的民間信仰，那本書是他的專業(yè)課教材。

陳野的嘴角扯出一個極淡的笑，帶著點自嘲：“說不定……用得上。”

兩人關(guān)上門，走廊里的聲控?zé)粢驗槟_步聲亮起，昏黃的光線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像被什么東西纏繞著。樓梯口的窗戶沒關(guān)，風(fēng)灌進(jìn)來，吹得墻上的老日歷嘩嘩作響，停在七月十二那一頁。

日歷上，有人用紅筆在“鎖龍村”三個字旁邊畫了個圈，圈里打了個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