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寒川初曦
- 終焉燼途
- 鎖骨沉海
- 4808字
- 2025-08-25 09:05:40
冷。
一種刺穿靈魂的冷。仿佛被剝光了丟棄在無盡冰海的最深處,每一個念頭都凍得凝結成冰。體內的灼熱熔漿被無情冰封,卻依舊在冰層深處無聲而暴烈地翻騰鼓脹,每一次心臟的泵血都像在撞擊一座由里而外瀕臨崩碎的寒冰牢獄。
痛。
被無限延長的、冰刃刮骨般的痛。神經每一次細微的抽搐,都牽扯著肋下斷裂的骨茬在冰封的肌肉里無聲摩擦,胸腔里那被強行禁錮的毀滅之力則發出不甘的咆哮震蕩,震得他牙齒咯咯作響。他甚至能“聽到”體內冰晶生長蔓延的細微嘶鳴,像無數細小的毒蛇在噬咬凍結的血管壁。
梁秋是被這雙重酷刑硬生生鋸回意識的。
眼皮沉重如鉛,每一次微弱的掀動都耗盡全身力氣。視野模糊不清,眼前的世界在冰藍色與深紅色的混沌光斑中扭曲、破碎、重組。洞頂那些熒藍苔蘚的光亮,此刻落在他失焦的瞳孔里,像是懸在凍死之人頭頂最后幾粒冰冷的星辰。
感官遲鈍而混亂。耳畔寂靜無聲,但那死寂中卻仿佛充斥著窮奇低吼的回音、玄暝爆發時撕裂虛空的獸鳴、還有自己喉嚨里血沫堵塞的嘶吼。一股帶著腐朽腥氣的硫磺味道頑固地粘在鼻腔深處,那是窮奇力量殘留的氣息,是死亡的烙印。
身體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他感覺不到四肢,感覺不到軀干,只有胸腹間那塊被強行冰封又瀕臨爆炸的煉獄核心,持續不斷地釋放著湮滅的信號。唯一能清晰捕捉到的異樣觸感,來自…右手。
那被他冒死抓住玄暝燃焰骨尾的手,掌心處一片焦黑模糊的皮肉邊緣,正不斷地彌漫出一種奇特的痛——不同于純粹火燎的焦灼,也不是寒冰凍傷的死寂麻木。那是兩種極端力量在他血肉里野蠻碰撞后,強行結合又被強行撕裂留下的一道傷。似有無數極細、極燙、又夾著冰針的火線,正沿著神經往骨髓里鉆!每一次脈動,都像是在那道焦痕里點燃一顆微型的恒星,旋即又被一股更幽冷的月華生生掐滅!
劇痛的余威和冰寒的麻痹在他指尖神經末梢扭曲交織,像毒蛇的牙在細細研磨。
模糊的視線里,似乎有一個小小的暗影蜷縮在他右手附近冰冷的地面上。
玄暝。
那小獸整個蜷成一團,包裹在薄薄一層閃爍熒藍霜華的冰殼里,如同最精致的、被寒冰封印的遠古異獸標本。那兩對曾染著梁秋血紋的晶翼完全收攏貼伏在背上,半透明的晶翼表面覆蓋著一層細碎的冰晶,那些觸目驚心的猩紅紋路被凍結在淺藍的冰層下,像凝固的血淚。就連那琉璃般的骨尾尖端,那點曾跳躍的藍白火焰也徹底熄滅,只余一個焦黑的骨梢空洞。熔金的豎瞳緊閉著,小小的頭顱埋在腹下,一動不動。只有偶爾冰殼上極其極其微弱的一次流光閃動,證明著那股源自太古的微弱生命力還在那冰寒的死寂里頑強蠕動。
梁秋想動一下手指去碰碰它。那焦黑灼痛的手指只是極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卻牽動了胸腔的劇痛,喉嚨里不受控制地發出一聲沉悶壓抑的痛哼。
一個身影無聲地出現在模糊視野的邊緣。
月白色。清泠如霜雪浸染的月白色。
她不再盤坐青石,而是站在梁秋身側幾步之外的地方。依舊是背對著他,面朝著洞口那道流動著億萬玄奧符文的幽藍壁壘。她身形依舊挺直,但那挺直之中似乎籠罩了一層無形的、微不可察的倦意。洞頂熒藍苔光吝嗇地灑落在她肩頭,墨色的長發如冰冷的瀑布垂落,一絲不亂。那雙曾凍結時空的蔚藍眼眸隱在暗影中,只留下一個沉靜如淵的側影輪廓。
很靜。洞窟里只剩下碎石縫隙間毒風游走的絲絲悲鳴,以及梁秋自己沉重、斷續、壓抑著痛苦的喘息。那喘息聲在此刻的死寂里顯得格外清晰,撕扯著凝固的冰寒空氣。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清冷的音節打破了凝固的死寂。
“能起來么?”那聲音依舊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波動,仿佛問的是一件與生死無關的尋常事。
梁秋劇烈地喘了幾口氣,努力想扯出一個痞笑,卻只牽動臉上被凍得麻木的肌肉,聲音嘶啞粗糲,帶著一種被劇痛燒灼后的破鑼腔調:“…美人兒…說話…真…貼心…”他艱難地動了動唯一能稍加施力的脖頸,視線在自己幾乎被冰藍色奇異膠質完全包裹的身體和右邊那只“冰雕”小獸之間轉了轉,“你看我這架勢…能動早他娘的…蹦跶了…”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嘗到一絲血腥和鐵銹味,“那大家伙…還在外面…磨牙放屁吧?”
那雙隱在暗影里的蔚藍眼眸終于動了動,朝梁秋的方向微微側了一下。光線昏暗,只能看到睫毛細微的掀動。沒有回答梁秋對窮奇的粗俗形容。
她緩緩轉過身。
這一動,梁秋模糊的視線瞬間捕捉到了那月白色裙袂流轉時,掠過的一抹極其細微的、仿佛被凍傷的、卻又比洞壁苔光更深邃幾分的幽芒。轉瞬即逝。
接著,他的全部感官都被眼前靠近的身影攫住了。
她并未蹲下,只是微微俯身。
一股極淡、極清冽的冷香瞬間驅散了梁秋鼻腔里頑固的硫磺腐腥。像是新雪初融時松針上凝結的第一滴寒露,冷冽干凈,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谷幽蘭般的沉靜。這氣息并不霸道,卻無比清晰地穿透了他感官的混沌與痛苦,帶來一絲短暫而清晰的清明。
一張臉,隔著那層薄如蟬翼、卻遮掩萬種風情的流風細紗,近在咫尺地出現在梁秋抬高的渙散視線里。
看不清細節。熒藍微光勾勒出她下頜精巧而略顯清瘦的輪廓線條。雪色紗綾下,挺直的鼻梁線條隱隱可見輪廓。而那雙眼,那雙深邃得如同在無盡黑淵中沉眠的蔚藍色冰封星海的眼睛,此刻正隔著薄紗,清晰地、平靜地、毫無波瀾地落在梁秋身上。那目光里沒有任何審視評判,沒有任何因他瀕死狼狽而生的憐憫或鄙夷,就仿佛在看著一塊亟待處理的、價值不明的頑石。
梁秋心頭猛地一跳!在那片冰封星海的平靜注視下,他那些脫口欲出的玩世不恭的渾話,竟然一時梗塞在喉頭!一種奇異的、被洞穿靈魂的冰冷感,伴隨著那雙藍眸中絕對掌控的意味,悄然蔓延。她的目光尤其在他胸口被冰封繃帶覆蓋的位置和右手那道焦黑的灼痕上停留了一瞬。梁秋甚至隱隱覺得…那平靜無波的眼眸深處,掠過了一絲極其細微的、仿佛觀測某種異常實驗現象時的…探究與確認?
“此窟有幽藍苔光孕養處,寒氣雖烈,但…算是此地死角?!鼻謇涞穆曇粼俅雾懫穑Z調沒有絲毫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與梁秋生死無關的客觀事實,打破了梁秋心頭的異樣,“你體內寒熱之毒互相催發壓制,已成死結亂局。待冰封稍緩,你需嘗試引體內殘存灼息,循月華寒力入骨之紋絡,與之相融、對沖。”她的指尖隔著半透明的膠質繃帶,似有似無地在梁秋胸腹間幾處區域隔空輕點了一下。梁秋瞬間感覺到那幾處被點到的位置冰層深處傳來更加清晰的灼痛和一種奇異的牽引感!仿佛冰層下有暗河想要沖破封凍。
梁秋的呼吸停滯了一瞬!玩世不恭的笑容徹底僵在臉上,眼神深處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錯愕和驚駭!
順著寒意運行的方向,引導自己體內狂暴的火焰去“融合對沖”?
這算什么鬼法子?!這女人到底是救他還是嫌他死得不夠快?!他體內的東西,不管是那股被點燃的力量還是這要命的寒意,稍微引導錯一絲方向,絕對是粉身碎骨、灰飛煙滅的下場!這法子簡直就是驅虎吞狼、兩敗俱傷!比之前吞帝臺棋還要兇險萬倍!
“…你…玩兒我?”梁秋從牙縫里擠出嘶啞的三個字,帶著難以置信的質問和一種瀕臨爆發的怒意,“小爺現在…動一下都像被千刀萬剮…你讓我…引火燒寒冰?”他死死盯著那雙近在咫尺、平靜得令人心悸的蔚藍冰眸,試圖從那片深不可測的冰海深處找到一絲玩笑或瘋狂的情緒。
那雙冰藍眸子里的沉靜紋絲不動,反而因為梁秋的反應,那隱在薄紗后的眼睫仿佛極其輕微地斂了一下。下一瞬,一句更加清冷、如同判詞般的解釋直接打入梁秋混亂的識海:
“你的‘燃燼’,吞的是‘寂滅’的火種?!?
她點向梁秋胸前那幾處牽引點的指尖微微一頓,隔著繃帶,精準地懸停在帝臺棋藥力爆發最烈、也是月夕封月印強行打入寒氣最深的位置。
“‘寂滅’無光無熱,不涉寒暑,只歸墟無?!?
那平靜如深淵的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近乎縹緲的、洞悉本源的寒意,
“它失控,源于你本源的‘活’性…與帝臺棋‘創生’之火…強行交融后…引動那獸體內寂滅源火的混亂共鳴?!?
她的目光掃過旁邊那只被冰封的玄暝。
“此局無解。”
“唯引寂滅灼息化入我月寒冰脈脈絡,以你活體為爐……”
她微微一頓,字字冰錐扎心:
“……自斬虛妄妄念!引本源灼息化于冰骨!如薪盡火滅,歸于‘寂滅’之虛!熔那‘創生’之火!斷那共鳴之鏈!”
那冰藍的瞳孔倒映著梁秋因震驚而放大的瞳孔深處那一閃即逝的、極其晦澀的混沌光點烙印。
“這是此地…唯一殘存的…死角生局。也是必死之局中的…一線灰燼之地?!?
嗡!
梁秋感覺自己被一顆冰錐當頭貫穿!
冷!透徹靈魂的冷!
不是因為那無處不在的寒氣!而是這解釋里蘊含的恐怖邏輯!
自斬妄念!引體內要命的狂暴火焰去融入那入骨凍結的寒氣脈絡?還要以自身活體為爐鼎?歸于寂滅虛無?熔煉帝臺棋的藥力?!斷什么共鳴之鏈?!
這根本不是療傷!這是把自己當柴火燒了!煉了!把自己體內所有的力量都當成薪柴,丟進她這詭異的月華寒力里當煉丹的引子!
這地方是所謂寒氣孕養處、這葬神淵深處的“死角”,唯一的生路…竟然是在絕對的冰火煉獄里把自己的一切點燃、耗盡,在最終的“寂滅”中找到一線虛妄的“生”?!
這就是她指點的“生局”?!
狂怒、荒謬、夾雜著一絲被徹底洞穿秘密的驚悸,瞬間在梁秋胸中爆炸開來,將那冰封的劇痛都壓了下去!他那被劇痛折磨得黯淡失神的眼眸里,陡然爆發出一種兇悍絕倫、如同瀕死孤狼的戾氣!
“媽的…”喉嚨深處滾出沉悶的咆哮,他死死地、一字一句地盯著那雙近在咫尺的冰藍眸子,帶著一股要將對方也拖下煉獄的狠勁和破釜沉舟的癲狂,“想拿小爺當柴火煉丹?可以!但小爺這身骨頭…硬、得、很!”
他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一股滾燙的心頭精血混著劇痛和滿腔暴戾涌上喉嚨!嘶吼般的咆哮在狹小的空間里炸開,帶著一種徹底舍棄一切顧忌的瘋魔狠勁:
“那就…來??!”
嗡!
幾乎是“來啊”二字出口的瞬間,他身體內那被冰封壓制在最深處、因憤怒而瘋狂掙扎的帝臺棋焚世之力,轟然被引爆了一小點!
嗤啦!咔嚓!
胸前覆蓋的奇異膠質繃帶猛地崩裂開一絲縫隙!一道極其細微、卻比太陽核心更熾烈的深紅光芒,如同地獄惡魔撕開的血眼,驟然從那縫隙中刺穿冰層,沖天而起!狂暴、混亂、帶著毀滅一切的原始野性!
梁秋的臉瞬間因極致的痛苦和搏命的瘋狂而扭曲猙獰如惡鬼!喉頭翻滾,一大口鮮血再次噴出!
就在那深紅光焰即將失控爆發的剎那——
一只冰冷得不帶絲毫人間溫度的、瑩白如玉的手,快如閃電般按在了梁秋胸前那道裂開的繃帶縫隙之上!
沒有浩瀚的威壓,只有純粹的、極致的冰寒!
那瑩白的手掌覆蓋處,梁秋胸前那剛剛噴薄欲出的毀滅紅芒,竟像被億萬凍結的鎖鏈瞬間捆縛!霸道熾烈的光芒被死死按回他胸膛,只留下一道刺目的光痕烙印在冰封的膠質繃帶表面,如同被灼穿的寒冰!
嘶嘶的灼熱白煙在那只手的掌心下騰起!冰層被強行壓制而發出了不堪重負的碎裂聲!她指縫間泄露出幾道不甘的紅芒,如同被堵住火山口的熔巖在狂怒!
月夕的蔚藍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
一聲極其細微的、仿佛來自她體內的、如同寒冰斷裂的低沉嗡鳴瞬間響起!她按住梁秋胸口的那只手掌,手腕內側三道極細微的、如同被無形冰刃切割過的淡銀色紋路驟然亮起!一股比封月印更加純粹、仿佛源自生命核心最深處的冰藍血液(月魂血)的氣息,不受控制地從那紋路邊緣一絲極其微弱的泄露出來!僅僅只有一絲,卻帶著凍結時空的力量!空氣瞬間再次凝滯!
這絲泄露的恐怖氣息一閃而逝,被她的力量瞬間收斂、壓制!但那按壓著梁秋胸口灼熱的手掌卻微微顫抖了一瞬!
她猛地抬眼!那雙深藏的冰藍星海第一次掀起了明顯的風暴!震驚!劇痛!以及一種更加深邃復雜的、仿佛看到了絕對不可能發生的禁忌景象的…驚疑與難以置信!
那絕對壓制的一掌按下的同時!
嗡!
就在梁秋身旁不遠處——那被絕對冰封、如同死物般蜷縮在地,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任何生命氣息外泄的玄暝!
它脊背上那兩對覆蓋著寒霜冰殼的殘破晶翼根部,那幾道被凍結在薄薄冰層之下、浸染了梁秋血污的猩紅紋路深處!
一枚米粒大小、形狀扭曲殘缺、但邊緣流轉著最晦澀玄奧道痕的、散發著純粹終結消亡意味的源初符文【燼】的一角烙印……極其極其劇烈地震顫了一下!
仿佛沉睡無盡星空的滅世巨物,被一顆燃燒的心臟不顧一切的搏動……驚擾了終極沉眠的一絲縫隙!
一股極其極其微弱、卻足以讓整個葬神淵沉寂萬古的兇戾混沌意志……仿佛從最深層的永凍冰河之中……睜開了一條湮滅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