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料峭的寒意卻仍未散盡，反被連綿的冷雨浸潤得透骨。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著庭前寬大的芭蕉葉，也敲打在蘇家偏院一隅小樓的窗欞上，沉悶而壓抑。

屋內藥香與熏香混雜，也驅不散那絲若有若無的潮濕霉氣。

蘇婉棠擁著半舊的錦被，靠在臨窗的暖榻上。她身上裹得嚴實，卻仍覺得一股子寒氣從骨頭縫里絲絲縷縷地往外滲，讓她忍不住輕輕打了個顫。臉龐是久不見日光的蒼白，幾乎透明，唯有一雙眼睛，清亮得驚人，此刻正安安靜靜地望著窗外被雨幕模糊了的灰墻黛瓦，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幽泉，映不出絲毫波瀾。

“大小姐，您再進一口藥吧，灶上一直溫著的。”貼身丫鬟云簪捧著一只白瓷小碗走過來，碗里是黑黢黢的濃稠藥汁，氣味苦澀。她眼圈紅腫，聲音里帶著強忍的哽咽，顯然是剛哭過一場。

蘇婉棠緩緩收回目光，視線落在那些許晃動的藥湯上，嘴角極輕微地牽起一絲弧度，似是自嘲，又似是全然的無謂：“喝了這么些年，也就是吊著這口氣罷了，倒盡了胃口。”

她的聲音輕柔微弱，像初春即將融化的最后一捧雪，風一吹就散，卻偏生帶著一種異樣的平靜，讓人心頭發酸。

云簪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啪嗒一下滴落在藥碗邊緣，漾開小小的漣漪：“可是…可是不喝，身子怎么受得住？那王府…那安王府可是…”

“可是個頂頂麻煩的火坑，我知道。”蘇婉棠接過她的話，語氣平淡得像在評論今日的雨下得不是時候，“聽聞那位安王殿下，生得是龍章鳳姿，俊美無儔，可惜…旁的本事沒有，招貓逗狗、走馬章臺、一擲千金的本事倒是冠絕京城。府里的美人兒多得怕是連他自己都認不全。”

她頓了頓，氣息微促，輕輕咳嗽了兩聲，才繼續道：“陛下對他，倒是多有縱容，許是因著他年幼，又或是…別的什么緣故。總之，滿京城都知道，安王是個混不吝的富貴閑人，惹不得，也…攀附不上多少真好處。”

云簪聞言，哭得更加厲害，肩膀一抽一抽的：“那老爺和夫人怎么還能讓您嫁過去！這分明…分明是把您往那見不得人的地方推！二小姐她…”

“蘇婉玉是母親嫡親的骨肉，心尖上的寶貝，她自然舍不得。”蘇婉棠拿起帕子掩住唇，壓抑地低咳了一陣，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聲音更虛浮了幾分，“我嘛…一個占了嫡女名分的病秧子，一個礙眼的原配遺孤，能替她如珠如寶的女兒跳進這個火坑，全了蘇家‘不敢抗旨’的臉面，說不定還能換來安王手指縫里漏出的一星半點好處，或是陛下因著安王而對父親多一點模糊的好印象，也算是我這殘軀…物盡其用了。”

話音未落，門外便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環佩叮當和一股甜膩濃郁的香風。繼母林氏扶著丫鬟的手，掀簾走了進來。

林氏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絳紅色襦裙，頭上戴著赤金步搖，臉上敷著勻凈的粉，唇上點了鮮艷的口脂，打扮得比平日還要光鮮幾分。她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笑意，眼底卻像結了一層薄冰，透不進絲毫暖意。

“棠兒，今日感覺如何？胸口可還悶得慌？”林氏人未至，聲先到，語氣是慣常的虛假親熱，“明日就是你的大好日子，千萬要撐住了，可不能在這關鍵時候掉了鏈子，讓人看了我們蘇家的笑話。”

蘇婉棠垂下眼睫，濃密纖長的睫毛在蒼白的面頰上投下兩小片陰影，恰到好處地掩去了眸底深處一閃而過的譏誚冷光。她的聲音愈發柔弱無力，帶著喘不上氣的虛弱：“勞母親親自過來探望…只是女兒這破敗身子骨…自小便是如此，三日好些五日歹…怕是…怕是擔不起王府的尊貴福氣，反倒給家里丟了顏面…”

林氏走到桌邊，目光掃過桌上那件剛剛送來的、鋪陳開來的大紅嫁衣。金線繡成的鸞鳳和鳴圖案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下依舊流光溢彩，刺得人眼睛發疼。她伸出手，假意撫摸著上面光滑的緞面和精致的繡工，嘆了一口長長的氣，仿佛充滿了無盡的憐惜與無奈。

“哎，我苦命的兒，快莫要說這些喪氣話。”林氏轉過身，看向榻上的蘇婉棠，語氣“懇切”得近乎夸張，“安王殿下那是何等尊貴的人物？天潢貴胄，雖說…咳…是貪玩了那么一點，性子跳脫了些，可男人嘛，年輕時誰沒個荒唐時候？成了家自然就收心了！你可是陛下親自點頭、禮部明文冊封的正經王妃！是上了玉牒的！只要安安穩穩嫁過去，憑著你的身份，好生將養著，日后總有你的富貴尊榮。”

她走近兩步，卻又在離床榻三步遠的地方下意識地停住，仿佛怕過了病氣，語氣轉而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強硬和訓導：“總好過一輩子留在家里，白白耽誤了年華，是不是？女人這一生，終究是要找個倚靠的。安王府那樣的門第，多少人擠破了頭都想進去，如今這造化落在你頭上，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

好生將養？富貴尊榮？蘇婉棠心底的冷笑幾乎要抑制不住。滿京城誰不知道，安王謝允之是頭一號的紈绔廢物，文不成武不就，只會仗著那張臉和皇帝那點縱容胡作非為。皇帝對他，與其說是寵愛，不如說是一種奇怪的、近乎放任自流的寬容。嫁給他，別說富貴尊榮，能在那群背景復雜、心思各異的姬妾中平平安活下來，都是老天爺開眼。

林氏見她只是垂眸不語，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一副逆來順受、聽天由命的柔弱模樣，只當她是認命了，心中更是安定，語氣也放緩了些，開始打感情牌，字字句句卻都離不開“蘇家”二字。

“棠兒啊，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林氏拿出帕子，按了按并無淚意的眼角，“你也知道你父親在朝中為官是多么不易，如履薄冰。咱們蘇家看著光鮮，內里的難處…唉！你若能順利嫁入王府，日后…日后但凡能在王爺面前說得上一句話，偶爾替父親、替蘇家美言一兩句，那便是天大的助益了。”

她頓了頓，仔細觀察著蘇婉棠的神色，見她依舊沒什么反應，便又加重了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威脅和道德綁架：“你雖非我親生，可我自問這些年來也未曾短過你的吃穿用度，請醫問藥更是從未吝嗇，到底也養了你這么些年，沒有生恩總有養恩。女子出嫁，娘家便是最大的倚仗，蘇家好了，你在王府腰桿子才能硬起來。這其中的道理，你冰雪聰明，豈會不懂？總要…總要為生養你的家里著想一二才是。”

為家里著想？為蘇家著想？就是把她這個奄奄一息的孤女當成一件精致的禮物，送去安撫那個荒唐王爺，順便賭一個渺茫的可能——或許安王哪天高興了，或許陛下因為安王而多看蘇家一眼？用她的終身，去換這一點虛無縹緲的“助益”？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就在這時，蘇婉棠突然毫無預兆地劇烈咳嗽起來，一聲接一聲，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蒼白的臉頰瞬間涌上不正常的潮紅，身子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眼看就要喘不過氣。

“小姐！小姐！”云簪嚇得魂飛魄散，慌忙撲過去幫她拍背順氣，眼淚流得更兇。

林氏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嚇了一跳，臉上那虛假的關切瞬間維持不住，猛地后退了一大步，掏出香帕死死掩住口鼻，眼中閃過清晰的嫌惡和恐懼，生怕那病氣過了給自己。她看著蘇婉棠那副仿佛下一刻就要香消玉殞的模樣，眉頭緊緊皺起，那點耐心終于消耗殆盡。

“行了行了！”林氏的聲音變得尖銳而不耐煩，“眼看就要出嫁的人，還這般不仔細！好生歇著，平心靜氣！嫁妝單子早已備好，雖比不得你妹妹那份豐厚，卻也絕對不失了蘇家的體面。明日吉時，花轎準時上門。”

她說著，目光掃過那件華麗的嫁衣和桌上寒酸的藥碗，語氣冷硬地下了最后通牒：“你是個懂規矩的，莫要胡思亂想，只需安安分分的，別平白讓人看了笑話，丟了蘇家的臉面！”

說完，她像是多待一刻都難以忍受，一刻也不愿再在這充滿病氣的屋子里停留，扶著丫鬟的手，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轉身，帶著那陣甜膩的香風匆匆離去。

房門開合，帶進一絲潮濕的冷風，又很快隔絕了內外。

房間里重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靜，只剩下蘇婉棠漸漸平復下來的、微弱而艱難的喘息聲，以及云簪低低的、壓抑的啜泣聲。

云簪一邊哭，一邊用溫熱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替蘇婉棠擦拭額間因劇烈咳嗽而沁出的虛汗，聲音充滿了絕望：“小姐…我們…我們逃吧！奴婢就算拼了這條命，也護著您逃出去！”

“逃？”蘇婉棠緩緩睜開眼，那雙清亮的眸子因方才的咳嗽蒙上了一層水汽，卻異常清醒冷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們能逃到哪里去？更何況…”

她微微側過頭，目光再次投向那扇雨水縱橫的窗戶，窗外的世界被分割成模糊不清的條塊，陰沉得讓人喘不過氣。

“更何況，蘇家是看得見的火坑，王府…”她輕聲呢喃，像是一片羽毛落下，卻帶著千鈞之重，“…不過是另一個更大、更深的坑罷了。既然橫豎都是坑，換個地方，或許…還能搏出一線未知的生機。”

至少，離開了蘇家，離開了林氏這令人作嘔的虛假關懷和無處不在的控制，她或許能喘一口氣。那位紈绔王爺…聽說除了荒唐和那張臉，并無甚城府，也從不摻和朝堂爭斗。一個只知道吃喝玩樂的廢物，總比那些笑里藏刀、心思歹毒如林氏之流的人…要好應付吧？

蘇婉棠緩緩閉上眼，極深的疲憊感席卷而來。

無人看見，她藏在厚重錦被下的手，正死死地攥著一枚冰涼堅硬的物件——那是她生母留下的唯一遺物，一枚邊緣已被摩挲得十分溫潤的舊玉簪，仿佛那是洶涌波濤中，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明日，便是新的戰場了。

前路未卜，吉兇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