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屬座椅,透過單薄的家居服,將寒意一絲絲滲入沈念初的骨髓。她僵坐在那里,如同被凍結在候車大廳這片喧囂海洋中的孤島上。掌心里,那枚刻著“等”字的硬幣和半張殘破的紙幣,像兩塊從不同時空墜落的隕石,冰冷而沉重地灼燒著她的皮膚。
陳嶼走了。
這個認知,如同最終判決的鍘刀落下,帶著冰冷的回響,在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房里回蕩。站臺上那片空蕩的位置,像一個被強行剜去的傷口,裸露在喧囂的空氣里,透著刺骨的寒意和虛無。
他來了。因為一句九年前的承諾,一句游戲里的“等我”。他跨越千里,出現在這片于他而言全然陌生的城市,面對的卻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羞辱,一場將他定義為“破壞者”和“壞叔叔”的公開處刑,還有一個失控、狼狽、將他再次拖入泥沼的她。
然后,他走了。像九年前的她一樣,沒有回頭。甚至比她那一次更加決絕,更加沉默。連一個眼神的告別都未曾留下。
是她。又一次。親手將他推開。用最不堪的方式,將那份跨越九年時光、穿越千山萬水而來的微弱火種,徹底踩滅在冰冷的現實泥濘之中。
“呵……”又一聲破碎的氣音從喉嚨里擠出,帶著鐵銹般的腥甜。沈念初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目光再一次落在攤開的掌心上。
那枚一元硬幣。冰冷的銀白色金屬。國徽圖案下方,那個被人用極端用力、近乎偏執的力道深深鐫刻進去的——“等”字。
刻痕極深,邊緣甚至因為用力過猛而有些微的金屬翻卷和毛刺,摸上去粗糲而尖銳。每一筆,每一劃,都透著一股孤注一擲的狠厲和一種……被漫長時光熬煮后凝固成的、冰冷的執念。
這不是機器雕刻的規范字體。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和某種絕望的信念,一筆一劃刻上去的。是誰?
一個幾乎不可能的猜想,如同黑暗中猝然擦亮的火柴,微弱卻灼燙地照亮了她腦海深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
她的指尖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呼吸驟然變得急促!她猛地將硬幣湊到眼前,仿佛要透過那冰冷的金屬,看清鐫刻者當時的神情!
指尖撫過那深刻的“等”字筆畫,那力道,那嵌入金屬的決絕……與她記憶深處某個畫面隱隱重疊!
九年前!沈陽站!冰冷的雨夜!陳嶼將那張嶄新的五毛紙幣撕成兩半時,他緊抿的嘴唇,繃緊的下頜線,以及那雙眼睛里翻滾著的、近乎悲壯的固執和……承諾!
是他?
這個念頭如同瘋長的藤蔓,瞬間纏繞勒緊了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窒息!
可能嗎?九年前,或者之后的某一天,他將這枚隨處可見的一元硬幣,用某種尖銳的工具,刻下了這個字?然后一直帶在身邊?直到今天?直到剛才那場混亂中,這枚硬幣不知從誰的口袋里滑落,翻滾著,如同命運殘酷的玩笑,出現在她的腳邊?
如果真是他……這個“等”字,刻了多久?等了多久?
九年?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巨大震驚、滔天悔恨和滅頂般悲傷的洪流,如同決堤的狂潮,瞬間沖垮了她最后的精神堤壩!她猛地用手捂住了嘴,阻止那幾乎要破喉而出的凄厲嗚咽!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秋風中最脆弱的落葉!
她以為他的等待,只是沉默的存在。卻從未想過,那等待或許早已化作如此具象、如此偏執、如此疼痛的刻痕,日夜伴隨著他!而她剛才做了什么?她用曉陽的哭喊,用林浩的惡意,用自己失控的狼狽,親手將這份沉重到近乎悲壯的等待,碾碎在他的面前!
指甲無意識地深深摳進掌心,那道舊傷再次被撕裂,滲出的溫熱液體粘稠地沾染在硬幣冰冷的表面上。那半張殘破的紙幣碎片,在她顫抖的指尖下微微蜷曲,苗族女子模糊的頭像仿佛正用一種沉默而哀傷的目光注視著她。
一半是你,一半是我。
拼起來,就再也不分開。
承諾言猶在耳。卻早已被她親手撕碎。如今,連那等待的刻痕,似乎也在她眼前寸寸碎裂,化為冰冷的粉末。
她該怎么辦?
巨大的茫然和冰冷的絕望再一次攫住了她。回父母家?面對母親更甚的冰冷秩序和“我早就說過”的指責?去林家?從林浩那雙冰冷的手里搶回曉陽?可能嗎?她甚至沒有帶走手機,身無分文,只有這身單薄的家居服和這只裝滿過往殘骸的行李箱。
世界之大,此刻竟仿佛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幾乎要將她徹底吞噬時——
褲袋深處。
突然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持續不斷的震動!
嗡——嗡——嗡——
那震動透過薄薄的布料,清晰地傳遞到她冰冷的大腿皮膚上,帶著一種固執的、不容忽視的頻率!
沈念初渾身猛地一僵!所有的悲傷和絕望在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震動打斷!她像是被電流擊中,猛地低下頭,難以置信地看向自己家居褲右側的口袋!
口袋里,只有那臺屏幕碎裂、早已沒電關機的舊諾基亞N97!她剛才倉皇離家時,連同那半張紙幣一起,胡亂塞進去的!
它怎么可能會震動?!它早就沒電了!早就應該是一塊冰冷的磚頭!
嗡——嗡——嗡——
震動持續著。固執地、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著她的注意。
一種近乎荒誕的、難以置信的念頭猛地竄上心頭!她的手指顫抖得幾乎無法控制,猛地伸進口袋,一把將那只冰冷的舊手機掏了出來!
掌心中的硬幣和紙幣碎片差點滑落,她慌忙攥緊。
那只諾基亞N97的機身冰冷,蛛網般的屏幕裂紋在候車大廳的燈光下清晰可見。它安靜地躺在她顫抖的掌心里,屏幕依舊是漆黑的,沒有任何光亮。
但是!
機身卻在持續地、輕微地震動著!嗡——嗡——嗡——
這怎么可能?!
沈念初的心臟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破胸腔!她死死盯著這只早已應該被時代淘汰、被她遺忘在箱底九年、本該徹底報廢的舊手機!一個被她忽略的細節猛地撞進腦?!@種老式諾基亞手機,電池極其耐用,有時即使顯示沒電關機,殘余的電量也足以支撐其震動提示功能一段時間……
是……短信?
還是……電話?
誰?會在這個時候,給這個早已廢棄了九年的號碼發信息?或者打電話?
林浩?用這種方式嘲諷她?母親?試圖聯系她回去?
不……不對……
她的指尖因為巨大的緊張而冰涼,顫抖著,嘗試著按下側面的電源鍵——
一下。兩下。
漆黑的屏幕毫無反應。
但機身的震動卻依舊持續著!嗡——嗡——嗡——像某種來自遙遠過去的、固執的呼喚。
她猛地想起什么!這種老式手機,即使無法開機讀取內容,但如果有未讀信息或未接來電,它會以這種持續的震動作為提示,直到電量徹底耗盡!
是誰?
在她整個世界天翻地覆、徹底崩塌的此刻,在這個她剛剛親手將唯一可能等待她的人推開的時刻,這個早已死去的號碼,卻突然發出了來自墳墓深處的、固執的震動?
沈念初死死攥著這只不斷震動的、冰冷的舊手機,如同攥著一塊來自幽冥的、滾燙的炭火。
它震動著。
一遍。
又一遍。
像絕望深淵里,唯一一根不斷顫動的、細若游絲的線。
她不知道線的另一端連著什么。
是更深的地獄?
還是……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這持續不斷的、微弱的震動,像一根針,死死釘住了她即將徹底渙散沉淪的靈魂。
她猛地抬起頭。
目光不再茫然。
那雙布滿血絲、淚痕未干的眼睛里,一種被逼到絕境后滋生的、近乎瘋狂的偏執和最后一絲孤注一擲的微光,驟然亮起!
她攥緊了手機。攥緊了那枚刻著“等”字的硬幣。攥緊了那半張殘破的紙幣。
然后,她猛地站起身!
動作因為急促而有些踉蹌,但她很快穩住了身體。她一把拉過歪倒在旁的行李箱,拉桿冰冷的觸感讓她打了個激靈。
沒有再看空蕩的站臺方向一眼。
也沒有再看大廳出口的方向。
她拖著行李箱,輪子再次發出沉悶的滾動聲,朝著候車大廳一側——那排閃爍著“手機維修”、“快速充電”字樣燈箱的便民服務柜臺——
一步一步。
走了過去。
腳步依舊虛浮,卻帶著一種被那持續震動逼出來的、最后的決絕。
那枚刻著“等”字的硬幣,在她緊握的掌心里,邊緣深深硌入皮肉。
如同一個冰冷的、懸而未決的答案。
又像一句無聲的、來自過往的、最后的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