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谷部的牛皮帳篷在湟水河谷排成月牙形,帳頂飄著的野牛圖騰旗被晨霜凍得硬挺。我扶著李五踩過寨門前的青稞秸稈,聽見暗處傳來弓弦拉動的聲響——二十名吐蕃武士從帳后轉出,他們持的角弓弓臂上刻著與祖父密信相同的梵文咒符。
「折家的后人,」為首的老巫醫用骨刀挑起我胸前的銘牌,刀刃在「折」字缺口處停頓,「三十年前,折繼閔用三車神臂弓換走青唐鐵礦時,也戴著這牌子。」他身后的少年突然扯開衣襟,露出胸口與李五相似的刀疤:「我阿爺就是在永樂城,被你們西軍的『友軍』斷了后路。」
李五猛地咳出一口血,血珠濺在老巫醫的羊皮靴上:「當年種師中率五千騎兵斷后,童貫的熙河軍就在十里外扎營......」他的話被帳內傳來的銅鈴聲打斷。一個穿錦袍的吐蕃漢子掀簾而出,腰間蹀躞帶上掛著的不是佩刀,而是半片北宋弩機——機括上「折克行」的刻痕被摩挲得發亮。
「我是六谷部都指揮使俞龍珂,」他用刀尖挑起我懷中的檀木匣,銅扣彈開的瞬間,匣內半片元豐弩機與母本圖紙碰撞出清響,「昨夜有穿宋軍甲胄的人來報,說折家要拿『淬火密要』換我們的碉樓布防圖。」他身后的武士突然將火把湊近,火光照亮俞龍珂靴底的紅泥——與王厚靴底相同的河湟膠泥,混著新鮮的馬蹄鐵屑。
「童貫派來的人是不是給了你這個?」我摸出從王厚那里搶來的半幅《武經總要》殘頁,殘頁上「河湟鐵礦脈」的朱砂圈在火光下滲出血色。俞龍珂的瞳孔驟然收縮,他腰間的弩機殘片掉在地上,恰好與檀木匣里的半片拼合——機括縫隙里嵌著的,竟是西夏冷鍛甲的鐵屑。
「看來折家知道不少內情。」俞龍珂突然拔刀抵住我的咽喉,刀刃上的水波紋與西夏鐵鷂子甲如出一轍,「三天前,童貫派使者來,說只要我獻出青唐舊城的磁石礦脈圖,就給六谷部一千張神臂弓。」他踢開腳邊的牛皮袋,里面滾出幾枚弩箭——箭桿刻著西夏文,箭頭卻淬著宋軍常用的桐油鐵銹。
李五突然拽住俞龍珂的手腕:「你以為童貫真會給弓?昨夜西夏游騎在橫山寨外扎營,用的正是熙河路工匠打的冷鍛甲!」他撕開俞龍珂的袖管,露出上面烙著的西夏火漆印——那是乾順皇帝賜給歸附部落的標記。
帳外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二十名西夏輕騎沖進河谷,為首的百夫長舉起的令旗上,「乾順御賜」的西夏文被晨霜凝住。俞龍珂的刀猛地壓深半寸:「折家果然和西夏勾結!」他身后的吐蕃武士同時張弓,箭頭卻齊齊指向西夏人——原來他們早布下埋伏。
「誤會了!」西夏百夫長滾鞍下馬,拋來的不是兵器,而是顆血淋淋的人頭,「這是童貫派去策反我部的使者,他懷里的密信......」他將浸透蠟油的桑皮紙擲在我腳下,紙上用朱砂畫著湟州碉樓的剖面圖,地基處標著「磁石粉灌縫」的字樣。
老巫醫突然用骨刀劃開紙角,紙背滲出的磁石粉在火把下泛藍:「這是折家的密寫術!」他轉向俞龍珂,手里的咒符木牌砸在對方胸口,「你想拿磁石礦換童貫的空頭支票,是不是忘了當年折繼閔救過六谷部?」
河谷兩側突然響起梆子聲。我抬頭看見峭壁上站滿吐蕃弓箭手,他們弓弦上掛著的不是普通箭簇,而是用磁石粉混合桐油澆筑的「釘頭箭」——這種箭專門用來破壞冷鍛甲的晶體結構,正是祖父當年傳給六谷部的秘傳。
「童貫算準了我們會內斗。」我抓起地上的密寫紙,指腹碾過「磁石粉灌縫」處,那里果然有父親特有的三個指節壓痕,「湟州碉樓的地基用了敦煌密道的磁石,只要把摻了磁石粉的桐油灌進去......」
「碉樓就會被地磁力震裂!」俞龍珂突然用刀劈開身旁的牛皮酒囊,酒液澆在密寫紙上,顯出隱藏的算籌圖——那是父親用「隙積術」算出的最佳灌縫時機:「后日卯時,湟水漲潮,地脈磁動......」
西夏百夫長突然拔出腰間短斧,砍在身旁的青岡木柱上:「乾順皇帝早料到童貫會吞掉河湟,他讓我帶話:只要折家肯共享淬火密法,西夏騎兵愿繞道襲擾熙河路糧道。」他掀開甲胄,胸口烙著與俞龍珂相似的火漆印,只是顏色更深——那是被宋軍烙鐵燙過的舊疤。
老巫醫突然將骨刀插在我與俞龍珂之間:「三十年前,折繼閔在這河谷埋下過『磁石誓約』。」他指向帳篷后的祭壇,那里供著的不是佛像,而是半塊被弩箭射穿的冷鍛甲——甲片上嵌著的箭簇,正是祖父當年用的三棱形制。
「都護,快看!」李五突然指向河谷上游。童貫的親衛正在架設神臂弓床弩,那些弩機的望山上都刻著「熙河路監造」的字樣,卻在弩臂連接處露出折家特有的「腰張」機關——原來他們早已仿造,只差最后的淬火密法。
俞龍珂突然將半片弩機塞進我掌心:「六谷部信折家一次。」他割破手掌按在密寫紙上,血珠與磁石粉混在一起,在紙上暈開個猙獰的虎頭紋——那是祖父當年與吐蕃會盟的圖騰。西夏百夫長也割破手臂,他的血滴在虎頭紋上,竟凝成枚鐵砂狀的顆粒。
「這是......」我摸出檀木匣里的元豐弩機,機括縫隙里的暗紅血珠突然發燙,與紙上的血珠產生共鳴。老巫醫顫抖著掀開祭壇布幔,里面露出的石匣上刻著相同的虎頭紋,匣蓋縫隙里滲出的,正是與血珠同色的磁石漿。
「當年折繼閔留下話,」老巫醫的骨刀劃開石匣封蠟,「若童貫染指河湟,就用折家血與磁石漿激活密道。」石匣打開的瞬間,河谷底部傳來沉悶的轟鳴,峭壁上的野牛巖畫竟滲出黑色漿液——那是地下磁石礦被激活的征兆。
童貫的親衛突然發起沖鋒,他們的神臂弓齊射撕裂空氣。俞龍珂猛地將我推下祭壇:「帶密法走!湟州碉樓的北角有暗渠......」他的話被弩箭打斷,箭頭穿透他的咽喉,箭尾羽翎上的青芒在晨光中格外刺眼。
我抱著石匣滾進暗渠,聽見西夏百夫長在上面嘶吼:「灌桐油!按折家的算籌圖......」渠水帶著磁石漿沖刷著石匣,匣蓋上的虎頭紋漸漸亮起,與我掌心的血珠連成一線。李五的聲音從渠口傳來,他正用腰張弩掩護吐蕃武士撤退,弩臂上「崇寧三年」的刻痕被血浸成深紫。
暗渠盡頭透出微光,我看見渠壁上刻著祖父的筆跡:「磁石引鐵,血火淬鋒」。石匣突然發燙,匣內掉出枚蠟丸,比父親給的那枚更小,蠟殼上刻著極小的「種」字——原來父親早將真正的淬火密要,托種師道的人送到了六谷部。
水面突然浮現倒影,童貫的親衛正在渠口架設撓鉤,他們甲片上的西域紋樣在磁石漿中扭曲,像無數張張口要將人吞噬。我摸出石匣里的密卷,卷首第一句便是沈括漏記的淬火要訣:「鍛鐵九次,投磁石潭,以折家血引之......」
渠水突然湍急,將我沖向未知的黑暗。遠處傳來湟州方向的巨響,不是爆炸聲,而是無數碉樓地基同時開裂的轟鳴。我知道,那是父親用算籌算準的地脈時刻,也是祖父三十年前埋下的磁石血盟,正在河湟谷地的凍土下,開出最慘烈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