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亥時。
鎮國公府最高的摘星臺,孤懸于風雪之上。臺頂不過三丈方圓,卻可俯瞰整座天斗城。今夜無云,銀盆似的滿月懸在檐角,仿佛一伸手就能捧起。
歐陽信屏退侍從,只留阿梨守在臺下。少年一襲素白單衣,衣角被夜風掀起,獵獵作響。左瞳在月色里顯出幽深的豎紋,像一道被拉長的刀口。
他抬手,指尖劃過虛空,空氣里響起極輕的“嗤啦”聲——像撕開了什么看不見的幕布。
——異瞳·殘影·二階——
畫面猛然撞入腦海:
雪夜,宗祠暗室。
長明燈被風吹得搖晃,燈芯爆出幽藍的火星。
大長老歐陽嵩高舉匕首,刃口刻著星羅皇室的暗紋;
二長老歐陽淼按住鎮國公印,印鈕的盤龍被血染成赤紅;
角落跪著一個少年——赫然是歐陽信自己,雙手被縛,雪落在肩頭,像給他披了一件孝衣。
匕首落下的一瞬,畫面驟然碎裂。
緊接著是第二幕:
聽雪樓大火,黑鐵長槍折斷,夜鴉渾身是血,懷中抱著一個被燒得焦黑的牌位;
雪清河立在火海外,金冠碎裂,長發披散,眼底映著幽紫的光。
畫面再轉——
皇城屋脊,歐陽信自己跪地,泣血焚天龍被鎖鏈貫穿,圣耀冰痕劍寸寸崩裂,雪落在他掌心,卻燙出一個個焦黑的洞。
三段殘影,不過三息,卻像三把刀,一把刺骨,一把灼心,一把封喉。
少年踉蹌一步,指尖深深掐進掌心,血珠順著指縫滴落,落在摘星臺烏木地板上,發出“嗤嗤”的腐蝕聲。
阿梨在臺下聽見動靜,驚呼:“世子!”
歐陽信抬手制止,聲音啞得幾乎不像自己的:“別上來。”
他閉眼,深呼吸,再睜眼時,左瞳豎紋已褪,只余一片幽深的黑。
雪落在睫毛,很快化成水珠滾落,像淚,卻不是淚。
少年抬手抹掉,水珠在指腹凝成冰晶,輕輕一彈,冰晶飛向夜空,在月光里炸成細碎銀光。
他轉身,掌心翻開,十二枚逆血符的子符在月光下泛著幽藍。
“大長老,二長老……”
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卻帶著森然的笑意。
“原來你們想讓我跪。”
“那就看看,誰先跪。”
摘星臺陰影里,一道極淡的身影悄然退去。
那是聽雪樓最頂尖的暗哨“雪梟”,奉命監視宗祠動靜。
方才的異瞳波動,雪梟只覺背脊一涼,仿佛被遠古兇獸盯上。
他不敢多留,化作一道雪影,掠向城西。
而少年站在原地,似有所感,卻并未回頭。
只是指尖輕彈,一縷冰痕劍氣沒入黑暗,精準地釘在雪梟離去的方向,留下一道極細的冰痕。
冰痕在月光下泛著幽藍,像一句無聲的警告:
“看可以,說出去——死。”
子時末,鎮國公夫人提燈而來。
她沒問兒子為何深夜登高,只是遞過一只溫熱的酒壺。
“北疆的風雪,比這更冷。”
歐陽信接過,仰頭灌下一口,烈酒灼喉,卻壓住了瞳仁深處的悸動。
夫人抬手,替他拂去肩頭落雪,聲音輕得像怕驚碎月光:
“信兒,你看到了什么?”
少年沉默良久,低聲道:
“看見自己跪在血里。”
夫人指尖一頓,隨即笑了,笑得溫柔又鋒利:
“那就別讓畫面成真。”
她轉身,雪色披風在夜風里揚起,像一面獵獵的旗。
“你父不在,我守宗祠。”
“你守自己。”
摘星臺燈火熄滅。
少年獨自立于風中,雪落滿肩。
他抬手,指尖在虛空寫下一個字:
“殺。”
字成,雪落,字隱。
月光下,逆血符的子符泛起幽藍的光,像十二只睜開的眼睛,冷冷地望向同一個方向——
宗祠暗室。
雪夜漫長,而殺機,才剛剛開始。
霜降后第三日凌晨,天斗城飄起細鹽般的雪。鎮國公府宗祠燈火徹夜未熄,十六根盤龍石柱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老長,像十六柄倒插的劍。雪片落在石階上,頃刻化水,又被寒風凍成薄殼,踩上去發出脆裂的碎響。
子時初,宗祠外院。大長老歐陽嵩披著烏金鶴氅,袖口繡著暗紅云紋,那是星羅皇室特賜的徽記。他面前跪著三名黑袍人,兜帽遮面,只露出一雙死灰色的眼睛。烏金權杖點地,杖首魂晶透出幽光,像一簇將熄未熄的鬼火。
“明日祭儀,鎮國公不在府中。我要你們把‘那東西’送進暗室。”
聲音不高,卻帶著鐵銹般的冷硬。
黑袍人領命,身影倏然散開,雪地上竟未留下半個腳印。
與此同時,聽雪樓三層。
歐陽信坐在案前,面前擺著三樣東西:
一盞熄滅的青燈,燈芯焦黑;
一枚逆血符母符,冰藍符紋里游動著細如發絲的火線;
一張泛黃布防圖,用朱筆圈出宗祠暗室的通風井。
夜鴉推門而入,帶著雪夜的寒氣。
“主上,探子回報:二長老已調走宗祠外圍七成影衛,理由——‘防星羅刺客’。”
少年指尖在布防圖上輕輕一點,朱筆圈出的通風井瞬間被冰痕覆蓋。
“很好,讓他們把路讓開。”
“子時三刻,點火。”
子時三刻,雪忽然停了。
鎮國公府東南角,賭坊后院。
金三爺正清點今日流水,忽覺背后一涼。
燭火無風自搖,一道冰痕憑空出現,將賬本切成兩半。
冰痕末端,一枚逆血符子符靜靜燃燒,幽藍光焰映得金三爺臉色慘白。
“三日后,連本帶利。”
少年聲音在空屋里回蕩,人卻已在十丈之外。
幾乎同一刻,市井流言像瘟疫般蔓延:
“鎮國公在北疆重傷,宗祠要改立世子!”
“大長老勾結星羅,要扶三公子歐陽烈上位!”
流言經過酒肆、茶攤、青樓,每過一處便添三分油彩。
不到兩個時辰,整座天斗城都知道了——
明日宗祠祭儀,有人要見血。
寅時,宗祠暗室。
兩名黑袍人抬著一只烏木箱,箱面刻著星羅皇室徽記。
剛踏進暗室,地面忽然塌陷——
原本完好的青磚下,是一層薄薄的冰面。
冰面碎裂,幽藍火焰竄起,瞬間吞沒黑袍人。
火焰中,逆血符子符化作火蛇,沿著經脈逆流而上。
黑袍人甚至來不及慘叫,便化作兩具焦黑冰雕。
冰雕手里,仍死死攥著那口烏木箱——
箱內空無一物,唯有一枚被冰痕劍氣劈開的逆血符母符殘片。
殘片邊緣,刻著細如蚊足的三個字:
歐陽嵩。
卯時初,宗祠祭儀開始。
十六根石柱魂晶同時亮起,卻有兩根光芒忽明忽暗。
大長老面色微變,正欲開口,宗祠大門轟然洞開——
鎮國公夫人提劍而入,劍尖挑著一枚焦黑殘片。
“嵩長老,可認得此物?”
歐陽嵩瞳孔驟縮,烏金權杖點地,杖首魂晶爆出一團幽火。
“夫人何意?”
鎮國公夫人冷笑,手腕一抖,殘片化作齏粉。
下一瞬,宗祠地面浮現巨大六芒冰陣,冰陣中心,幽藍火焰升騰。
火焰中,兩具焦黑冰雕緩緩浮現,手里仍攥著那口烏木箱。
人群嘩然。
“星羅刺客!”
“大長老勾結外敵!”
驚呼聲未落,宗祠屋頂忽然炸開一道火痕。
火焰凝成赤金龍影,龍口銜劍,劍尖直指歐陽嵩。
龍影背后,少年踏雪而來,素衣墨發,眸中豎瞳森然。
“大長老,你讓鎮國公府蒙羞,當以血償。”
歐陽嵩怒極反笑,權杖橫掃,幽火化作火蛇撲向少年。
少年不躲不閃,指尖輕彈,逆血符母符自袖中飛出,迎風暴漲。
幽藍火焰與赤金火浪相撞,發出震耳欲聾的爆裂聲。
爆炸中心,歐陽嵩踉蹌倒退,烏金鶴氅被火焰舔舐,瞬間焦黑。
他低頭,看見自己胸口浮現一道冰痕劍印,劍印深處,逆血符火紋如蛇游走。
“你……”
話未出口,逆血符轟然炸開,血霧與冰屑齊飛。
大長老跪倒在地,烏金權杖斷成兩截,杖首魂晶碎成齏粉。
血霧中,少年聲音平靜:
“宗祠血債,今日清賬。”
雪停了。
宗祠地面,六芒冰陣緩緩隱去,只余一道焦黑裂痕,裂痕盡頭,是歐陽嵩的烏金權杖殘柄。
鎮國公夫人收劍,望向少年,眼底有欣慰,也有隱憂。
少年負手而立,雪落在他肩頭,像給他披了一件素白的孝衣。
他抬手,接住一片雪花,雪花在掌心化作水,又凝成冰。
“還有二長老。”
聲音輕得像雪落,卻讓整個宗祠的溫度驟降。
遠處,二長老歐陽淼悄悄后退一步,鞋底踩碎薄冰,發出一聲極輕的“咔”。
他抬頭,正對上少年幽深的豎瞳。
雪又開始下了。
簌簌聲中,少年勾唇,無聲地吐出一個字: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