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公府正門,三十二盞鎏金風燈在風雪中搖曳,像一列沉默的火炬。
歐陽信被阿梨和另一名老嬤嬤從被窩里“撈”出來,半閉著眼任由擺布。
侍女捧來玄狐大氅,他抬手擋了回去,只挑了一件素白輕裘——襯得臉色更蒼白,也襯得那雙眼愈發漆黑。
“世子,今日大朝,穿得太素恐失禮。”
“無妨,”少年聲音沙啞,“我本就‘體虛’。”
他故意把“體虛”二字咬得清晰,惹得替他系腰帶的老嬤嬤手一抖。
府門外,八名赤焰軍親兵抬著鎏金步輦。
鎮國公披甲立于階前,背影像一柄雪藏十年的戰刀。
“上車。”
他沒有回頭,只吐出兩個字。
歐陽信垂眸,踩著內侍的背脊登上步輦。
簾子落下,他嘴角那點懶散的笑意才慢慢散去。
指尖在袖中輕敲——
“泣血焚天龍”在左,“圣耀冰痕劍”在右。
兩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像兩頭猛獸,隔著經脈冷冷對峙。
皇極殿外,龍尾道長達三百六十階,積雪早被太監鏟凈,潑了鹽水,仍結一層薄冰。
歐陽信踩著那雙不合腳的朝靴,一步三滑,活像一只剛學走路的鶴。
“鎮國公世子竟弱至此?”
“聽說在沉星湖溺了一回,命保住了,魂卻丟了半條。”
譏笑聲不高不低,恰好能飄進當事人耳朵。
歐陽信抬眼,目光掠過隊列。
——兵部尚書、刑部侍郎、還有那位胡子花白的御史大夫。
他把每個人的臉都記了一遍。
【異瞳·殘影】悄然開啟。
未來三秒:
御史大夫會抬腳絆他,兵部尚書假惺惺來扶,順勢往他袖中塞一張折子。
歐陽信勾唇。
于是下一瞬,他“恰到好處”地腳下一歪,整個人向前撲去。
“小心!”
兵部尚書果然伸手,歐陽信卻像被驚嚇的小獸,猛地后退半步。
這一退,兵部尚書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
而御史大夫伸出的腳失了目標,在冰面一滑,“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哎呦!”
百官一陣騷動。
歐陽信睜著那雙濕漉漉的眼睛,滿臉無措:“老大人何故行此大禮?小子擔不起。”
御史大夫氣得胡子亂顫,卻不得不咬牙:“路滑,失儀!”
鎮國公回頭,目光淡淡掃過眾人。
一瞬間,所有竊竊私語像被刀切斷。
少年低頭,掩去眸底那抹冷光。
金鐘九響,殿門洞開。
皇帝雪夜端坐,金冠旒珠低垂,看不清神色。
鎮國公單膝跪地,甲葉鏗鏘:“臣幸不辱命,北疆蠻族退三百里,斬首二千一百級。”
皇帝抬手:“愛卿勞苦功高,賜坐。”
內侍搬來錦墩,鎮國公卻未動,繼續道:“臣另有一請——世子之位空懸多年,請陛下成全。”
殿中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轉向殿門口。
歐陽信被內侍扶進來,一步一頓,像踩在刀尖上。
冕服寬大,袖口幾乎垂到膝彎,更顯得形銷骨立。
皇帝微微前傾:“歐陽信?”
少年行禮,聲音輕卻清晰:“臣在。”
皇帝凝視他良久,忽而一笑:“琉璃盞。”
內侍會意,捧上一只鎏金托盤,盤中一盞剔透琉璃,盛著半杯琥珀色果酒。
“朕記得你幼時曾摔碎過朕的琉璃鎮紙,今日這盞,若再碎,當如何?”
琉璃盞遞到歐陽信面前。
【異瞳·殘影】
三秒后:皇帝松手,盞墜地,碎片飛濺,割破龍袍下擺。
少年睫羽一顫,提前半息伸手——
指尖卻“不小心”碰到了盞沿。
“叮——”
碎裂聲如冰河乍破。
琉璃片四散,最大的一片恰好掠過皇帝袍角,割開寸許裂縫。
內侍嚇得跪倒一片。
鎮國公夫人失聲低呼。
皇帝垂眸,指腹摩挲那道裂口,似笑非笑:“又是碎的。”
殿中氣氛降至冰點。
就在眾人以為皇帝要發作時,一道朗笑突兀響起。
“哈哈哈!皇兄,臣弟道這盞琉璃命薄,果真如此!”
雪星親王拍掌而出,彎腰拾起碎片,指尖輕彈,“脆而不堅,留之無用。少年失手,倒省得內務府再擦灰。”
他轉身面向皇帝,笑意不減:“鎮國公北疆血戰,世子體弱,頑劣些又何妨?忠良之后,縱為廢物,亦當封賞,以慰老臣。”
一句“廢物”,把滿殿暗涌挑到明面。
皇帝深深看了雪星親王一眼,忽而大笑:“好!既如此——”
他抬手,金口玉言:
“封鎮國公世子歐陽信為‘逍遙世子’,賜金腰牌,準自由出入宮禁,享三品俸祿,不領實差。”
“另賜黃金萬兩,錦緞百匹,以補琉璃之碎。”
群臣瞠目結舌。
歐陽信愣了一瞬,伏地叩首:“臣,謝主隆恩。”
額頭觸地時,無人看見他眼底那抹幽深的那抹冷光。
退朝后,皇帝單獨留下鎮國公與雪星親王。
殿門合攏,銅鶴香霧繚繞。
皇帝把玩著那枚割破龍袍的琉璃碎片,語氣聽不出喜怒:“皇弟,你在保他?”
雪星親王微笑:“臣弟在保鎮國公的心。”
皇帝輕嘆,揮手示意兩人退下。
……
午門外,鎮國公大步如風,忽地停住,側頭:“今日殿上,你是真怯,還是假怯?”
歐陽信摩挲腰間新賜金腰牌,指腹傳來微凹的“逍遙”二字。
“父親,孩兒只是怕冷。”
鎮國公盯了他良久,忽地抬手,重重按在他肩上。
那一瞬,歐陽信幾乎以為要被看穿。
卻聽鎮國公低聲道:“怕冷就多穿點。北疆的風雪,為父替你擋。”
男人轉身,背影如山。
歐陽信垂眸,掩去眼底波瀾。
回府馬車經朱雀大街,人群熙攘。
歐陽信掀簾一角,隨手拋出一塊碎銀,買下一串糖葫蘆。
糖衣鮮紅,像極了泣血焚天龍的眸。
無人注意,碎銀背面刻著小小的“聽”字。
街角,一個裹著破棉襖的小販低頭撿起碎銀,指尖微顫。
夜鴉,第一次上線。
當夜,鎮國公府書房。
鎮國公卸下戰甲,只穿中衣,背對少年。
案上擺著那柄斷劍——沉星湖底撈出的原主佩劍。
“你的命,不止屬于你自己。”
歐陽信望向斷劍裂口,那里隱約可見一行小字:【星羅暗紋·癸亥】
他輕聲應:“孩兒明白。”
門扉合攏,燈火跳躍。
少年攤開掌心,金腰牌在燭光下熠熠生輝。
逍遙?
他低笑,指尖龍焰一閃,將“逍遙”二字映得血紅。
“那就——先焚了這天下偏見,再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