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梧界，南瞻州，云溪鎮。

入秋的第一場冷雨纏纏綿綿下了三天，青石板路被泡得發烏，連帶著鎮口那棵百年老槐樹的葉子都落得蔫蔫的。沈清玄縮在城隍廟的破屋檐下，懷里緊緊揣著半塊干硬的麥餅，聽著雨絲打在瓦片上的“沙沙”聲，指尖凍得有些發僵。

他今年十六歲，是云溪鎮有名的“朽木”。

三年前靈根檢測大典上，測靈石映不出半點靈光，仙師那句“無靈根，非修仙之材”像道烙印，從此刻在了他額頭。爹娘早亡，本就寄人籬下的他，當天就被叔嬸趕出門，只能靠著幫人挑水、劈柴換口飯吃，城隍廟這方寸破檐，便是他這三年來的家。

“吱呀——”

城隍廟的木門被風頂開條縫，冷雨裹著寒氣灌進來，沈清玄下意識往角落里縮了縮，卻聽見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他抬頭望去，只見三個穿著灰布短打的少年，正舉著油紙傘往這邊走，為首的是鎮上糧鋪王掌柜的兒子王虎。

沈清玄皺了皺眉，低下頭假裝整理衣襟——他不想惹麻煩，可麻煩總愛找上他。

“喲，這不是咱們云溪鎮的‘朽木’沈清玄嗎？”王虎一腳踹開木門，雨水順著傘沿滴在他鞋尖，他卻毫不在意，幾步走到沈清玄面前，居高臨下地瞥著他，“下雨天躲這兒啃干餅？我當你在哪家酒樓蹭肉吃呢。”

旁邊兩個少年跟著哄笑起來，其中一個瘦高個還故意用傘尖戳了戳沈清玄懷里的麥餅：“清玄啊，不是我說你，都十六了還跟個乞丐似的，不如跟我去糧鋪扛麻袋，好歹能混口熱粥喝，總比在這兒餓死強。”

“就是，”另一個矮胖少年接話，語氣里滿是嘲諷，“可惜啊，就算扛麻袋，也沒人愿意要個‘朽木’——畢竟連仙師都說了，無靈根的人，天生就是賤命。”

“賤命”兩個字像根針，扎得沈清玄耳膜發疼。他攥緊了懷里的麥餅，指節泛白，卻還是沒抬頭：“讓開。”

“讓開？”王虎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突然蹲下身，一把揪住沈清玄的衣領，將他拽得離自己極近，“沈清玄，你跟誰說話呢？信不信我把你這破餅扔了，再把你拖出去喂狗？”

沈清玄終于抬眼，眼底沒什么情緒，只有片沉沉的冷：“我再說一遍，讓開。”

他雖沒靈根，卻在凡俗里摸爬滾打了三年，為了護這半塊麥餅，為了守住最后一點尊嚴，早就練出了股不要命的勁。去年王虎帶人搶他的錢，他硬是抱著王虎的腿咬出個血印，從那以后，王虎雖還常找他麻煩，卻也不敢真把他逼到絕境。

可今天的王虎，似乎格外不一樣。

他盯著沈清玄的眼睛看了片刻，突然嗤笑一聲，松開手往旁邊退了兩步，隨即從懷里掏出個巴掌大的木盒，打開來——里面躺著顆通體瑩白的珠子，珠子表面泛著淡淡的靈光，哪怕在昏暗的城隍廟里，也看得清清楚楚。

“知道這是什么嗎？”王虎得意地晃了晃木盒，“這是我爹托人從城里仙師那兒求來的‘引氣珠’，能幫人聚攏靈氣，就算是黃階雜靈根，握著它修煉，也能快上三成！”

沈清玄的目光落在引氣珠上，喉結悄悄動了動。

他不是沒想過修仙。

夜里躺在城隍廟的稻草堆上，他常望著滿天星辰發呆，想著若是有靈根，是不是就能像那些仙師一樣，踏劍飛天，不用再為半塊麥餅奔波，不用再被人指著鼻子罵“朽木”。可測靈石的冷漠，仙師的斷言，早把他這點念想碾得粉碎。

“羨慕吧？”王虎見他盯著珠子看，笑得更得意了，“可惜啊，這東西再厲害，到了你手里也沒用——畢竟你連靈氣都引不進來，跟塊石頭沒區別。”

說著，他突然抬手，將引氣珠往沈清玄面前遞了遞：“要不，你跪下來求我，再學聲狗叫，我就把這珠子借你摸一下？就一下，讓你也嘗嘗修仙的滋味。”

旁邊兩個少年笑得前仰后合，瘦高個還起哄：“快跪啊沈清玄！摸一下引氣珠，也算沒白活！”

沈清玄的拳頭在袖管里攥得死緊，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雨水從屋檐滴下來，落在他的發梢，順著臉頰往下淌，分不清是雨還是別的什么。他看著王虎那張得意的臉，看著那顆泛著靈光的引氣珠，突然想起三年前靈根檢測時，測靈石冰冷的觸感。

“我不摸。”

他緩緩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堅定：“還有，把你的珠子拿開——別臟了我的眼。”

“你他媽找死！”

王虎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揚手就朝沈清玄臉上扇去。他沒指望沈清玄能躲開，畢竟只是個沒靈根的凡夫，可下一秒，沈清玄卻突然往旁邊一偏，堪堪避開了他的手，同時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沈清玄的手很涼，指腹上的薄繭蹭著王虎的皮膚，帶著股韌勁。王虎愣了一下，隨即惱羞成怒：“還敢還手？給我打！”

旁邊兩個少年立刻撲了上來，瘦高個揮著拳頭砸向沈清玄的后背，矮胖的則去拽他的胳膊。沈清玄松開王虎的手腕，側身躲開瘦高個的拳頭，同時彎腰撿起腳邊的一根斷木枝，朝著矮胖少年的膝蓋敲去。

“砰！”

矮胖少年痛呼一聲，膝蓋一軟跪了下去。沈清玄趁機往后退了兩步，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手里緊緊攥著那根斷木枝，警惕地看著眼前的三人。

他知道自己打不過三個，可他不想像條狗一樣任人欺負。

“好啊，還真敢反抗！”王虎揉了揉手腕，眼神陰鷙，“今天我不把你打出屎來，我就不姓王！”

說著，他從懷里掏出個小瓷瓶，倒出些黃色的粉末，往手上一撒，頓時有淡淡的土黃色靈光纏上了他的拳頭：“這是我爹給我的‘護心散’，能借點靈氣護身，沈清玄，你今天死定了！”

沈清玄的心沉了下去。

他能跟凡俗少年打打殺殺，卻擋不住沾了靈氣的攻擊。那點靈氣對修士來說不算什么，可對他這個無靈根的人來說，足夠讓他躺上半個月。

王虎獰笑著沖了上來，拳頭帶著風聲砸向沈清玄的胸口。沈清玄咬著牙，想往旁邊躲，可身后是墻壁，根本退無可退。他只能舉起斷木枝，擋在胸前。

“咔嚓！”

木枝應聲斷裂，王虎的拳頭結結實實地砸在了他的胸口。

一股劇痛瞬間傳遍全身，沈清玄感覺像是被巨石撞了一下，整個人往后倒去，后背重重磕在墻壁上，喉嚨里涌上股腥甜，一口血差點噴出來。他捂著胸口，緩緩滑落在地，眼前陣陣發黑。

“哼，廢物就是廢物。”王虎收回拳頭，看著倒在地上的沈清玄，臉上滿是不屑，“跟我斗？你也配？”

瘦高個和矮胖少年也圍了上來，對著沈清玄拳打腳踢。沈清玄蜷縮在地上，雙手護著頭，任由拳腳落在背上、腰上，痛得他幾乎要失去意識，可他的眼睛卻始終睜著，死死盯著王虎手里的引氣珠。

那顆珠子，還在泛著淡淡的靈光，像個嘲諷的笑話。

“行了，別打了，再打出人命就麻煩了。”打了一會兒，瘦高個拉了拉王虎的胳膊，“仙師說了，凡域不能隨便死人，要是被仙門查出來，咱們都沒好果子吃。”

王虎喘了口氣，踢了沈清玄一腳：“算你命大。記住了，以后再敢跟我橫，我就不是打你這么簡單了。”

說著，他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引氣珠，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盒里，又瞥了眼地上的沈清玄，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扔在沈清玄面前。

“這是我家鋪子里賣不出去的陳米，賞你了。”王虎的語氣帶著施舍，“畢竟你這‘朽木’，也活不了多久了，別到時候餓死了，還說我欺負你。”

說完，他帶著兩個少年，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木門被重重關上，留下滿室狼藉和刺鼻的雨水味。

沈清玄躺在地上，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他慢慢松開護著頭的手，撐起身子，靠在墻壁上，胸口的劇痛讓他忍不住咳嗽起來，每咳一下，喉嚨里的腥甜就更濃一分。

他低頭看向腳邊的油紙包，里面的陳米散發出一股霉味。

屈辱、不甘、憤怒……種種情緒像潮水般涌上來，幾乎要將他淹沒。他抬手抹了把臉，摸到滿手的雨水和淚水，卻又立刻握緊拳頭，將那些軟弱狠狠壓下去。

“無靈根又怎樣……”他低聲呢喃，聲音沙啞卻帶著股韌勁，“我還沒死……就不算輸。”

他掙扎著站起身，撿起腳邊那半塊被踩得稀爛的麥餅，又看了眼那包陳米——最終還是彎腰撿了起來。他需要糧食，哪怕是發霉的陳米，也能讓他多活幾天。

外面的雨還沒停，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城隍廟深處傳來“吱呀”的聲響，像是老鼠在跑。沈清玄裹緊了身上單薄的粗布短褐，抱著那包陳米，慢慢走到城隍廟的神像后面。

神像后面有個小小的洞口，是他偶然發現的，里面鋪著些干草，能擋點風。他鉆進洞里，把陳米放在一邊，然后靠在干草上，閉上眼睛，想休息一會兒。

可胸口的劇痛和心里的憋悶，讓他怎么也睡不著。他想起爹娘還在的時候，總說他是個有福氣的孩子，將來一定能有出息；想起叔嬸趕他出門時，那句“沒靈根的廢物，留著也是浪費糧食”；想起王虎那張得意的臉，想起引氣珠上淡淡的靈光……

“難道我這輩子，真的只能這樣了？”

他睜開眼睛，望著洞外昏黑的天色，心里第一次生出了強烈的不甘。他不想當“朽木”，不想一輩子困在云溪鎮，不想只能靠別人施舍的發霉陳米活下去。

就在這時，他突然感覺懷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發燙。

他愣了一下，伸手摸向懷里——摸到了一塊冰涼的玉佩。

這是他爹娘留下的唯一遺物，一塊普通的墨玉，上面刻著朵模糊的青竹紋，三年來他一直貼身戴著，從未離過身。可今天，這玉佩卻突然發燙，像是揣了塊小火炭。

他連忙把玉佩掏出來，借著洞口透進來的微光，只見玉佩表面的青竹紋，竟然在慢慢變亮，原本模糊的紋路，此刻變得清晰起來，還泛著淡淡的青色光暈。

沈清玄的心跳瞬間加快了。

這玉佩他戴了三年，從未有過任何異常，怎么今天突然會發光？難道……這玉佩不是普通的玉佩？

他緊緊攥著玉佩，感覺那股暖意順著掌心，慢慢傳遍全身，胸口的劇痛似乎都減輕了幾分。就在這時，玉佩上的青竹紋突然“嗡”的一聲，射出一道細小的青光，落在了他的手腕上。

青光散去后，他的手腕上多了個淡淡的青竹印記，像朵小小的紋身，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這是……”

沈清玄正想仔細看看那印記，突然聽到洞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沈清玄！沈清玄你在里面嗎？”

是鎮上藥鋪的李大夫的聲音。李大夫是個老好人，平時偶爾會給他些草藥，沈清玄不知道他怎么會來這兒。

他連忙把玉佩揣回懷里，忍著劇痛，慢慢爬出洞口：“李大夫，我在這兒。”

李大夫舉著油紙傘，看到沈清玄滿身的傷痕，臉色立刻沉了下來：“又是王虎那小子干的？”

沈清玄點了點頭，沒說話。

李大夫嘆了口氣，走上前，從藥箱里拿出個小瓷瓶，遞給沈清玄：“這是治外傷的藥膏，你回去好好擦擦。對了，我今天來，是有件事要跟你說。”

沈清玄接過瓷瓶，有些疑惑地看著李大夫：“李大夫，您有什么事？”

李大夫左右看了看，然后壓低聲音，湊近沈清玄，說道：“清玄，你知道嗎？鎮上今天來了位仙師，說是從北境來的，要去極北的碎冰原，路過咱們云溪鎮，今晚在客棧住下。我聽客棧的伙計說，這位仙師跟別的仙師不一樣，他說……無靈根的人，未必就不能修仙。”

沈清玄的眼睛瞬間亮了。

無靈根的人，未必不能修仙？

這句話像道驚雷，在他心里炸開，讓他原本已經沉寂的念想，突然又燃起了火苗。他看著李大夫，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李大夫，您說的是真的？那位仙師……真的這么說？”

“我也是聽伙計說的，具體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確定。”李大夫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我想，你或許可以去試試。那位仙師住在悅來客棧的天字一號房，你今晚去求求他，說不定……會有轉機。”

沈清玄緊緊攥著手里的瓷瓶，心里像是有個聲音在喊：去！一定要去！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他也想去試試。他不想再當“朽木”，不想再被人嘲笑，他想知道，無靈根的人，到底能不能修仙。

“謝謝您，李大夫。”他對著李大夫深深鞠了一躬，眼神里滿是感激。

“行了，快去吧，記得小心點，別被王虎他們看到了。”李大夫叮囑道。

沈清玄點了點頭，轉身就往城隍廟外走。外面的雨還沒停，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身上，可他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冷，心里只有一團火在燒。

他快步穿過空蕩蕩的街道，雨水濺濕了他的鞋，泥土沾滿了他的褲腳，可他卻毫不在意。他滿腦子都是李大夫的話，都是那位仙師可能帶來的希望。

悅來客棧很快就到了，門口掛著兩盞紅燈籠，在雨夜里顯得格外溫暖。沈清玄站在客棧門口，深吸了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身上皺巴巴的短褐，然后邁步走了進去。

客棧大堂里沒什么人，只有掌柜的在柜臺后撥著算盤。沈清玄走到柜臺前，有些局促地開口：“掌柜的，請問……天字一號房的仙師，現在在嗎？”

掌柜的抬頭看了他一眼，見他滿身是傷，穿著破舊，眼神里閃過一絲嫌棄：“你找仙師做什么？仙師豈是你這種人能隨便見的？”

“我……我有要事求仙師，”沈清玄咬了咬牙，鼓起勇氣說道，“求掌柜的通融一下，只要能見到仙師，我做什么都愿意。”

“做什么都愿意？”掌柜的嗤笑一聲，“你能做什么？仙師要的是靈石、是靈藥，你有嗎？我勸你還是趕緊走，別在這兒礙眼，要是惹得仙師不高興，有你好果子吃！”

沈清玄的臉色白了白，可他還是沒走：“掌柜的，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求您……”

“滾開！”掌柜的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再不走我就叫人把你趕出去了！”

就在這時，二樓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樓下何人喧嘩？”

沈清玄抬頭望去，只見二樓走廊的欄桿旁，站著一個身穿月白道袍的中年修士。那修士面如冠玉，眉宇間帶著股出塵的仙氣，手里握著一把拂塵，拂塵上的銀絲在燈光下泛著微光。

不用問，這一定就是那位從北境來的仙師。

沈清玄心里一緊，連忙對著二樓躬身行禮：“晚輩沈清玄，求仙師賜見！”

中年修士的目光落在沈清玄身上，眼神平靜無波，卻仿佛能看透人心。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開口道：“上來吧。”

沈清玄心里一喜，連忙謝過仙師，快步跑上二樓。掌柜的在后面看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卻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二樓的走廊很安靜，鋪著柔軟的地毯，腳步聲被吸得干干凈凈。中年修士轉身走進天字一號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