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上的風波來得快，去得也快，仿佛一場驟雨初歇，只留下潮濕的空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硝煙味。畫廊外蹲守的媒體車輛不知何時已悄然散去，電話也不再瘋狂作響，世界重歸平靜。

蘇晚站在工作間的窗前，看著樓下恢復正常的街景，輕輕吁出一口氣。緊繃了幾日的神經終于得以放松。她不是不識好歹的人，這次若非傅承嶼出手，后果不堪設想。那些惡毒的謠言足以在她精心經營的專業聲譽上留下難以磨滅的污點，甚至可能影響到畫廊的生存。

盡管她與傅承嶼之間的關系微妙而緊張，他最初的動機也令她警惕，但一碼歸一碼。這次，他確實幫了她，而且是高效、徹底地解決了麻煩，甚至順勢將她的專業聲譽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

這份情，她得認。

欠人情的感覺并不輕松，尤其是欠傅承嶼這樣的人情。這讓她在他面前更添一分被動。但比起被動，她更不愿做一個忘恩負義或是故作清高的人。

深吸一口氣，她拿起工作手機，指尖在屏幕上略一停頓，便撥通了李助理的電話。這一次，她的心情不再是極度抗拒，而是帶著一種厘清界限、表達基本謝意的決心。

“李助理，您好，我是蘇晚。”

“蘇小姐，您好。”李助理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專業客氣，“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

“關于之前網絡上的不實傳聞，非常感謝傅總和基金會的鼎力相助。”蘇晚的語調真誠而平穩，“為表謝意，我想……如果傅先生今晚有空的話，我想請他吃頓便飯。地點可以由您來定，安靜些即可。”

她將這次邀約明確限定在“感謝處理謠言”的框架內，公事公辦，但也帶著應有的誠意。

電話那頭的李助理似乎短暫地停頓了一下，隨即回應，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欣然？“好的，蘇小姐，我會立刻向傅總匯報并確認時間地點，稍后回復您。”

掛斷電話，蘇晚放下手機。心情有些復雜，但并無后悔。她做了該做的事。

然而，傅承嶼的效率和她預想中一樣高。不到十分鐘，李助理的電話就回了過來。

“蘇小姐，傅總說今晚七點，他在‘云頂’預留了位置。您看這個時間方便嗎？”

‘云頂’？蘇晚的心微微一動。那是本市最難預訂的頂級餐廳之一，以絕佳的都市夜景和極致私密性著稱，與她預想中“安靜些即可”的便飯相去甚遠。

她下意識覺得過于隆重，但轉念一想，以傅承嶼的身份，或許這才是他習慣的場合。她提出請客，卻對對方選擇的地點挑三揀四，反而顯得缺乏誠意和格局。

“……方便。”她聽到自己平靜的聲音回答。既然要謝，就拿出應有的態度。

“好的。屆時司機會在畫廊樓下等您。祝您晚間愉快。”

……

晚上七點整，那輛黑色的賓利慕尚準時停在畫廊樓下。蘇晚換下工作服，穿上了一條款式簡潔的黑色及膝連衣裙，外面罩了一件米色風衣，長發自然垂下，略施淡妝。她保持了低調得體，既不顯得過于隨意，也避免了任何可能引人誤會的隆重。

司機恭敬地為她打開車門。車內只有她一人。

車子平穩地駛向市中心最高的地標建筑。“云頂”餐廳就位于其頂層。電梯直達，門一開，早有身著燕尾服的服務生躬身等候。餐廳內光線幽暗柔和，氛圍靜謐雅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奪目的城市夜景，仿佛一條星河鋪陳在腳下。

服務生引著她走向一個靠窗的、被巧妙隔斷半包圍的私密卡座。

傅承嶼已經到了。

他正微微側頭看著窗外的夜景，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

他今天穿了一身炭灰色的西裝，沒打領帶，襯衫領口隨意解開一顆，少了幾分平日的凌厲冷峻，多了幾分慵懶隨性的魅力。餐廳柔和的光線落在他深刻立體的五官上，淡化了些許鋒芒，卻更凸顯出那種成熟男人特有的沉穩和內斂的強大氣場。

看到蘇晚，他深邃的眼眸中掠過一絲極細微的光亮，站起身，極為紳士地為她拉開了對面的椅子。

“蘇小姐，很準時。”他的聲音低沉，在靜謐的環境里顯得格外清晰。

“傅先生。”蘇晚微微頷首，禮貌地在他拉開的椅子上坐下，“感謝您賞光。這次的事情，真的非常感謝您。”她抬起頭，目光真誠地看向他，不再躲閃，“如果不是您及時處理，我和我的畫廊都會非常麻煩。”

傅承嶼回到自己的座位，目光迎上她的注視。她的感謝很直接，眼神清澈，沒有摻雜虛假的客套，但也清晰地保持著距離。

“舉手之勞。”他語氣平淡，仿佛真的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更何況，事情因我而起，我理應負責，不能讓你因我而承受無妄之災。”

他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態度坦然，反而讓蘇晚有些意外，也讓她心里的那份感謝更實在了一些。

“無論如何，結果是您解決的，這份情我記在心里。”蘇晚鄭重地說。

服務生送來菜單和酒單。傅承嶼自然地將酒單遞給蘇晚：“看看喜歡喝什么？”

蘇晚這次沒有拒絕。她掃了一眼酒單，點了一款口感相對柔和的白葡萄酒，然后對服務生說：“謝謝。”

傅承嶼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隨即化為淡淡的欣賞。他喜歡她此刻的落落大方，不扭捏，也不刻意回避。

服務生離開后，卡座里陷入短暫的沉默。窗外的城市流光溢彩，室內的氣氛卻不再凝滯，反而有一種奇異的、介于感謝與被感謝之間的平和。

蘇晚原本準備好的那些格式化的感謝詞，在對方那句“因我而起”之后，似乎失去了說出口的必要。

傅承嶼沒有讓沉默持續太久，他自然而然地將話題引向了工作，聊起了那幅明代小品的修復進展，問及等離子設備的使用體驗。他的問題專業且切中要害，顯然是真正關心進展而非沒話找話。

蘇晚漸漸放松下來，也認真地回答著，偶爾還會延伸開去，聊一些修復中的趣事和難點。她發現，拋開最初的偏見和緊張，和他進行專業層面的交流其實非常順暢，甚至是一種享受。他的見解往往獨到而深刻，能給她帶來新的啟發。

餐品一道接一道地上，味道無可挑剔。酒也很好，恰到好處地舒緩了神經。氛圍甚至稱得上……融洽。

當最后的甜品送上來時，傅承嶼狀似無意地提起：“說起來，基金會最近收到一份私人藏家的出讓意向，里面有一幅謝時臣的《溪山覽勝圖》，品相據說不錯，但有幾處破損。我記得蘇小姐早年的一篇論文里，似乎專門研究過明代吳門畫派的絹本修復難題？”

蘇晚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是落入了星辰，臉上煥發出一種純粹的光彩：“《溪山覽勝圖》？是那幅著錄于《石渠寶笈》初編、后來流失海外的嗎？它的破損情況嚴重嗎？有沒有詳細的圖片資料？”

她的反應完全出于一個修復師對珍稀作品的本能興奮和關切，瞬間忘記了所有防備，身體不自覺地微微前傾，眼中充滿了渴望。

傅承嶼看著她瞬間被點燃的熱情，眼底的笑意加深。他知道，他找到了最能打動她的東西。

“初步資料在李助理那里。如果蘇小姐感興趣，明天我可以讓他發給你看看。”他語氣隨意，仿佛只是分享一個消息。

“真的嗎？那太感謝您了！”蘇晚脫口而出，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急切和真誠，甚至帶上了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類似于得到心愛禮物般的雀躍。說完，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以及這背后可能意味著的、又一次的“人情”。

她的臉頰微微泛紅，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用小勺輕輕碰了碰甜品，試圖掩飾自己的激動，但嘴角那抹抑制不住的喜悅弧度卻泄露了她的心情。“我的意思是……這對我來說，是非常寶貴的學習機會。”

傅承嶼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心情莫名地愉悅。他沒有再乘勝追擊，只是溫和地說：“學術交流，不必客氣。”

晚餐在一種意想不到的輕松氛圍中結束。傅承嶼簽了單，這次蘇晚沒有堅持，她知道自己爭不過他，過于執著反而顯得小家子氣。

離開餐廳，電梯一路下行。狹小的空間里，兩人并肩而立。蘇晚的心情比來時輕松了許多，甚至還殘留著得知《溪山覽勝圖》消息的興奮。微醺的酒意讓她臉頰發熱，神經也不再那么緊繃。

傅承嶼站在她身旁，能聞到她發間淡淡的清香，混合著極淡的酒氣，看到她那比平時柔和了許多的側臉線條。他的目光深邃，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

車子早已等在樓下。傅承嶼親自為她拉開車門。

“謝謝您今晚的款待，以及……《溪山覽勝圖》的消息。”蘇晚坐進車里，抬起頭，真誠地道謝。夜色中，她的眼睛格外明亮。

傅承嶼一手扶著車門，微微俯身，深邃的目光落在她泛著紅暈的臉上和那雙亮晶晶的眼睛上。

夜色、酒意、成功的感謝、意外的驚喜，讓蘇晚此刻的心情處于一種柔軟而開放的狀態。他過于靠近的身影和那專注的目光，讓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不再是純粹的警惕，而是夾雜了一絲微妙的、難以言喻的悸動。

他看了她幾秒，才緩緩開口，聲音比平時更加低沉柔和：

“不客氣。你的謝謝，我收到了。”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紳士地替她關上了車門，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車子緩緩駛離。

蘇晚靠在車后座，忍不住回頭望去。傅承嶼依舊站在原地，頎長的身影在璀璨的霓虹背景下顯得愈發挺拔，目光似乎追隨著車輛的方向。

直到再也看不見，她才轉回身，輕輕按住自己有些發燙的臉頰，心臟后知后覺地加速跳動起來。

今晚的感謝，似乎……過于順利了。

而傅承嶼最后那句“收到了”，和他深邃的眼神，似乎并不僅僅意味著接受感謝那么簡單。

那幅《溪山覽勝圖》的消息，更像是一個甜蜜的誘餌，精準地投喂到了她的心坎上。

獵手敏銳地捕捉到了獵物的喜好，并投下了無法抗拒的香餌。

而獵物在真誠道謝之余，渾然不覺自己的心防，已然因為這份“投其所好”而產生了細微的、危險的松動。真正的較量，在看似平和的氣氛中，進入了新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