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頓令人窒息的晚餐和傅承嶼那句的“你很在意?”之后,蘇晚感覺自己像是被投入了深水區,表面努力維持著平靜,水下卻暗流洶涌,每一根神經都感知著那個男人的存在。
她變得異常敏感。
聽到他的腳步聲靠近工作室的門,她會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直到他如常走進來,又若無其事地開始他“安靜的觀察”,她才能緩緩吐出那口氣,卻依舊無法真正放松。
他放在她手邊的茶水溫熱恰好,她端起來喝的時候,會覺得那溫度透過瓷杯一直燙到心里去。
他偶爾就修復中的某個細節提出一兩個極其專業的問題時,她會格外認真地回答,仿佛要通過完美的專業表現來掩蓋內心的慌亂,又仿佛在潛意識里,更渴望得到他的認可。
她甚至開始留意他每天穿什么顏色的毛衣,看他看書時偶爾蹙眉思考的樣子,聽他接工作電話時冷靜果決的語氣……這些以前她刻意忽略的細節,如今都變得清晰無比,在她心里勾勒出一個越來越立體、也越來越令人心亂的傅承嶼。
而傅承嶼,似乎什么都沒變,又似乎什么都變了。
他依舊沉默寡言,依舊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但他看向她的目光,似乎比以前更專注,停留的時間也更長了些。那目光不再僅僅是觀察工作進度,更像是在細細描摹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解讀她強裝鎮定下的真實情緒。
他不再問她那個讓她無所適從的問題,但他的存在本身,就像是一個無聲的、持續的追問。
這種無聲的較量讓蘇晚心力交瘁。她像是在走鋼絲,一邊要維持專業冷靜的外殼,一邊要拼命壓下內心不斷翻涌的波瀾,還要時刻警惕著不要在他深邃的目光下露出任何馬腳。
這天,修復工作進行到了給一處缺失的遠景山巒補色的階段。這是一個需要極大耐心和想象力的工作,需要根據現存部分的筆觸、墨色和風格,小心翼翼地填補上去,既要做到還原古意,又不能喧賓奪主。
蘇晚調了好幾次顏色,在試色紙上反復試驗,總覺得不夠滿意,不是太新太跳,就是太灰太悶,無法與古畫渾然一體。她有些焦躁地放下筆,揉了揉太陽穴。
“試試加點極少量的靛青和赭石調灰。”傅承嶼的聲音忽然從沙發那邊傳來,平靜無波,仿佛只是在評論天氣。“原畫的遠景處理,受當時天氣和顏料所限,往往帶一絲不易察覺的灰調,直接用水墨或者現代提純的石青,反而顯得生硬。”
蘇晚猛地一愣,驚訝地轉頭看向他。
他依舊看著手里的書,并沒有抬頭,側臉線條在燈光下顯得冷靜而專業。
她下意識地按照他的建議,取了一點點靛青和赭石,加入原本的石綠色中,小心翼翼地調和……果然,一種沉靜雅致、帶著歲月沉淀感的灰綠色呈現出來,與她試色紙上之前的顏色截然不同,更貼近原畫的韻味。
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涌上心頭,伴隨著難以言喻的驚喜和……一絲微妙的挫敗感。他竟然連這個都懂?而且一眼就看出了關鍵所在?
“謝謝……”她低聲說,心情復雜。既感激他的指點,又有點不甘心自己苦思良久的問題被他輕易點破。
傅承嶼這才從書中抬起頭,目光落在她剛剛調出的新顏色上,微微頷首:“不錯,就是這個灰度。”
他的肯定讓她心頭微微一跳,那點微不足道的挫敗感瞬間被奇異的滿足所取代。她趕緊轉過身,掩飾性地開始用新調的顏色進行補筆,心跳卻因為他剛才那句話而再次失序。
然而,補筆的過程并不順利。因為心神不寧,她的手不如平時穩,一筆下去,顏色微微暈染出了預設的邊界一點點!
雖然極其細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在蘇晚眼中,這簡直是不可饒恕的錯誤!她的臉色瞬間白了,懊惱和自責瞬間淹沒了她。
“該死!”她極少見地低咒了一聲,手忙腳亂地想要用吸墨紙去吸附掉那一點點多余的顏料。
“別動。”傅承嶼不知何時已經放下了書,走到了她身邊。他的聲音沉穩,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蘇晚的手僵在半空,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傅承嶼微微俯身,仔細查看了那處微小的暈染,他的側臉幾乎要碰到她的鬢角,溫熱的呼吸輕輕拂過她的耳廓。蘇晚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他氣息觸碰的地方,身體僵硬得一動不敢動。
“問題不大。”他觀察了幾秒,直起身,從旁邊的工具架上取來一支極細的狼毫筆,蘸了一點點清水,動作極其精準地在暈染的邊緣處輕輕點了幾下,利用水痕將那一點點多余的顏料巧妙地暈開,淡化,使其融入到原本的筆觸之中,不僅彌補了失誤,甚至讓過渡更加自然。
整個過程快、準、穩,手法老道得不像個商人,倒像個經驗豐富的修復師。
蘇晚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這波操作,都忘了剛才的尷尬和心跳。
“好了。”傅承嶼放下筆,語氣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你怎么會……”蘇晚驚訝得有些語無倫次。
“早年跟著一位老師傅學過幾天皮毛。”傅承嶼輕描淡寫地解釋了一句,目光卻落在她因為驚訝而微張的唇上,眸色深了幾分。
兩人距離極近,空氣中彌漫著松節油、礦物顏料和他身上清冽雪松氣息混合的味道,一種奇異而曖昧的張力在無聲蔓延。
蘇晚能清晰地看到他濃密的睫毛,挺直的鼻梁,以及那雙深邃眼眸中自己小小的、驚慌失措的倒影。她的心跳快得幾乎要失控,臉頰不受控制地開始發燙。
傅承嶼的目光在她緋紅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喉結幾不可查地滾動了一下。他沒有后退,反而微微向前傾身,距離更近了些,聲音壓低,帶著一種磁性的沙啞:
“現在,還在意傅瑩問的那個問題嗎?”
他又問了一遍!
而且是在這樣一個距離曖昧、氣氛微妙的時刻!
蘇晚的大腦“嗡”的一聲,徹底死機。她看著近在咫尺的俊臉,感受著他強烈的男性氣息,所有的理智和防備在這一刻土崩瓦解。她像是被釘在了原地,無法思考,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感受著心臟瘋狂擂鼓的聲音。
她的反應,她的失措,她眼中無法掩飾的慌亂和那抹動人的緋紅,全都一絲不落地落入了傅承嶼的眼中。
答案,不言而喻。
傅承嶼的唇角幾不可查地向上彎起一個極小的弧度,那弧度里帶著一絲了然,一絲滿意,還有一絲……危險的誘惑。
他沒有再逼近,也沒有等待她的回答。仿佛只是為了確認什么。
確認之后,他便緩緩直起身,拉開了那令人窒息的距離,恢復了平時那副沉穩的模樣,只有眼底深處殘留著一絲未散盡的暗涌。
“下次手穩一點。”他語氣如常地叮囑了一句,仿佛剛才那個極具侵略性和挑逗意味的靠近從未發生。然后,他轉身,從容地走回他的沙發區,重新拿起了那本書。
留下蘇晚一個人,仿佛剛從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中幸存下來,渾身發軟,心跳如雷,臉頰滾燙,腦子里一片空白。
他……他剛才……
他明明什么也沒做,卻又像什么都做了!
這個男人!他絕對是故意的!他用最直接的方式,撕開了她所有的偽裝,逼她直面自己的內心,然后又抽身而去,留她一個人在原地兵荒馬亂!
羞憤、窘迫、悸動、還有一種被看穿玩弄的無力感……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幾乎讓她崩潰。
她再也無法待在這個充滿他氣息的空間里。她猛地放下手中的工具,甚至顧不上收拾,低著頭,聲音微顫地扔下一句:“我……我有點不舒服,先回房休息了。”
然后,幾乎是落荒而逃,逃離了那個讓她無所適從的男人和那個充滿曖昧張力的是非之地。
傅承嶼沒有阻止她,甚至沒有抬頭,只是在她倉促離開后,目光從書頁上抬起,落在她慌忙逃離的背影上,深邃的眼眸中,終于不再掩飾那濃烈的、勢在必得的占有欲。
漣漪已起,再難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