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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接觸

暮色四合,城鄉公交在顛簸的縣道上拖曳出長長的煙塵。向清懷里的書包空癟下去,只余浸透魚腥水漬的舊報紙,沉甸甸的濕氣卻仿佛比來時承載的兩條活鯉更為粘稠。車窗外的田野倒退成模糊的色塊,遠處清河鎮稀疏的燈火在薄暮中次第點亮,像散落的星子。他靠在冰涼的玻璃窗上,校服領口蹭了些許污漬也未在意。王致遠遞來的那張紙條安穩地躺在褲袋深處,隔著薄薄的布料,傳遞著紙張特有的、微涼的觸感,以及一種近乎虛幻的承諾的溫度。這溫度,是他撬動命運的第一塊基石。他閉上眼,廚房里油花爆裂的刺啦聲、魚湯翻滾的咕嘟聲、王致遠最后那幾聲穿透力極強的“好”,混雜著王梓煙驚愕羞惱卻最終被魚香征服的復雜眼神,在腦海中無聲回蕩。唇角那絲幾乎不可見的弧度,在暮色掩映下,悄然加深。

推開自家低矮院門時,昏黃的燈光下,向父蹲在魚池邊修補著一處微小的滲漏,手指沾滿泥漿。向母則在灶間忙碌,鍋里蒸騰的寡淡水汽與魚池散發的腥味交織。聽到門響,兩人幾乎同時扭頭望來,眼神里盛滿了焦灼的探詢,如同等待審判揭曉。

“清子?咋樣?”向母的聲音有些發顫,圍裙一角被無意識地絞緊。

向父沒說話,只是直起身,渾濁的目光緊緊鎖著兒子。

向清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堂屋那張漆面斑駁的八仙桌前,放下書包,動作不疾不徐。然后在父母幾乎屏息的注視下,從褲袋里掏出了那張折疊整齊的便簽紙。紙不大,卻仿佛帶著千鈞之勢。他將其輕輕放在桌面上,指尖在那串清晰流暢的數字上點了點。

“成了??h商務局王科長,”他的聲音依舊平靜,聽不出太大波瀾,卻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間在父母心中激起滔天巨浪,“定了下周日,他來家里魚塘看?!?

沉默。短暫的、難以置信的死寂。

“哐當!”向母手里洗了一半的菜盆失手滑落,清水潑了一地。她沒去管,只是猛地沖到桌邊,粗糙的手指顫抖著想去碰觸那張紙,又怕碰壞了似的縮回,眼眶瞬間就紅了,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向父猛地吸了一口嗆人的劣質旱煙,煙霧繚繞中,他布滿溝壑的臉劇烈地抖動了一下,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張紙條,仿佛要將其刻進骨子里。半晌,他扔掉煙頭,用沾滿泥漿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臉,再抬起頭時,那常年被生活重壓彎折的脊梁,奇跡般地挺直了幾分。一種沉甸甸的、帶著鐵銹味的希望,在這個破敗的農家小院無聲彌漫開來。

“好!好!”向父的聲音沙啞卻蘊含著從未有過的力量,連說了兩個好字,如同悶雷滾過,“清子,出息了!”他沒有追問兒子如何做到的,那張紙條和兒子眼中的沉靜,便是最有力的答案。

文瀾縣城,某機關家屬院明亮的客廳。

“梓煙,”王致遠放下手中的晚報,透過銀邊眼鏡看向窩在沙發里玩手機的女兒,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意味,“這個向清……很不簡單?!?

王梓煙指尖在屏幕滑動,聞言頭也不抬,語氣敷衍:“是是是,廚神嘛,知道了。”

“不只是手藝,”王致遠正色道,“能直接堵到家里,精準判斷時機,談判干脆利落,這份心思和膽識,就不是普通高中生能有的。加上他那個年級第一的成績……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他頓了頓,看著女兒,“你們是同校,以后……多接觸接觸。學習上也好,其他方面也好,看看這個同齡人身上,有什么值得你學的。”

王梓煙終于抬起頭,臉上滿是詫異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抵觸:“爸!我跟他有什么好接觸的?一個鄉下來的……”

后面的話在父親洞悉的目光下咽了回去。

王梓煙不笨,她知道父親口中的“多接觸”絕非普通同學往來那么簡單。她腦海里閃過向清那雙深潭般平靜無波的眼,閃過他挽起袖子時露出的瘦削卻充滿力量感的手臂,閃過他在自家廚房如同沙場點兵般掌控全局的背影……還有那句輕飄飄卻沉甸甸的“一個人在外面…”。一種莫名的煩躁和…奇異的好奇,悄然滋生。她撇撇嘴,沒反駁,算是默認。王家與向家之間,一條由王致遠主動搭建、王梓煙作為紐帶的隱線,悄然織就。

接下來的日子,清河鎮北區的魚塘迎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周日陽光正好。王致遠輕車簡從,親自踏勘魚塘。渾濁的池水在他的專業審視下被解讀為“天然生態平衡”,塘邊野草叢生被看成“模擬野生環境”。

向父平生第一次與“干部”直接對話,緊張得手腳僵硬,但憑著多年經驗和對自家魚塘的了解,磕磕絆絆卻也回答得扎實。

向清則在一旁偶爾補充幾句關鍵信息,精準如手術刀。王致遠看著清澈活水注入新挖的塘口,看著撒下的新鮮野雜活餌,看著向父粗糙卻穩當的投喂動作,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盎A很好,潛力巨大!”這句話,徹底為向家打開了命運的閘門。

王致遠兌現了承諾。一份蓋著鮮紅印章的“優質特色農產品供應基地”認定書送到了向家。以此為敲門磚,向家很快獲得了縣農商行低息貸款的支持。

原本狹窄的魚塘被數倍拓寬,新砌的塘埂堅固整齊,增氧機規律地攪動著水面,泛起層層氧泡。昔日的泥濘塘埂鋪上了碎石,向父購置了一輛二手小貨車專門運送活魚。

王致遠牽線搭橋,省城幾家知名的高端酒樓與私房菜館與向家簽訂了長期訂購合同。向家的清河鯉,打著“生態慢養、原生風味”的標簽,價格遠超普通塘魚數倍。一疊疊帶著新鮮油墨香的鈔票流向了向家。向母臉上愁苦的皺紋舒展了許多,家里餐桌上的肉菜明顯增多,院里那臺用了十幾年、吱呀作響的破風扇換成了嶄新的落地扇,堂屋墻壁上多年積累的煙熏痕跡被粉刷一新,甚至給向清添置了一輛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

當向清騎著嶄新的飛鴿自行車駛入文瀾一中校門時,他清晰地感覺到了無處不在的注視。那不再是過去對他“鄉巴佬”身份的輕慢或不屑,而是混雜了驚異、探究、羨慕乃至一絲敬畏的復雜目光。竊竊私語如同潮水般在他經過時涌起,又在離開后迅速退去。

“就是他!高一那個月考第一?”

“聽說家里賣魚發了……”

“真的假的?賣魚能賣到騎新車?”

“噓……小聲點,他好像認識縣里的大官呢!”

“看不出來啊,平時悶不吭聲的……”

指指點點如同芒刺在背,向清卻恍若未聞。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卻干凈整潔的校服,脊背挺得筆直,步履沉穩地穿過人群,走向教室。

喧囂的世界被他用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在外,他的眼神依舊平靜深邃,如同未曾被投入石子的古井。巨大的聲名反差在他身上形成一道奇異的真空地帶,他走過之處,議論聲自動降低,卻又在他身后驟然放大。

他成了一座移動的孤島,承載著無數的目光與猜測,卻巋然不動。

唯一的變化,是潘安然。

那個曾經會在他解答完難題后投來欽佩目光、會在他值日時默默幫他擦黑板的女孩,開始有意無意地避開他。走廊相遇,她會迅速低下頭,裝作沒看見,腳步匆匆掠過;

小組討論時,她會刻意選擇離他最遠的位置;偶爾視線在空中不可避免的交匯,她會立刻像受驚的小鹿般移開,白皙的臉頰上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眼神里卻藏著慌亂和…疏離。

向清感覺到了。他沒有詢問,沒有解釋,甚至沒有絲毫主動靠近的意圖。他只是在她又一次慌亂避開眼神時,平靜地收回視線,繼續翻閱手中那份墨跡未干的《經濟參考報》,仿佛那上面枯燥的經濟數據,遠比少女微妙的心緒更值得關注。他的世界,似乎重新凝固成清晰無比的三點一線:教室臨窗固定的座位、圖書館角落那張能看到報架的桌子、以及宿舍那張鋪著素色床單的硬板床。

讀書??磮蟆KX。

外界洶涌的議論,潘安然無聲的疏遠,甚至家中翻天覆地的變化,都未能在這三點構成的堅硬軌跡上留下絲毫偏移的痕跡。

他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精密儀器,冷靜地、有條不紊地運轉著,沉默地積蓄著力量,目光穿透眼前的喧囂,投向更遠、更不可測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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