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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拜訪

晨霧尚未散盡,清河鎮北區的土路上已蒸騰起混雜著魚腥與炊煙的潮氣。昏黃的燈泡下,向清的身影在院角水泥魚池邊凝固如雕塑。

他系著向母洗得發白的舊圍裙,褲腳高高挽起,露出瘦削卻線條利落的腳踝。

手臂肌肉在沉入冰冷池水的瞬間繃緊,水面劇烈翻騰,水珠濺上他沉靜的側臉。

兩條青黑色背脊、腹部微現金鱗的成年清河鯉被精準扣住鰓部提出水面,足有小臂長短,鱗片在昏光下泛著幽冷的金屬光澤,尾鰭健碩有力,徒勞地在空氣中甩出晶亮的水線。

向母抱著個舊塑料盆,焦慮地搓著圍裙角:“阿清……真要帶這兩條最大的?王科長能見咱們嗎?要不讓你爸……”

“媽,水。”

向清打斷,聲音是浸了池水的涼。

向母慌忙將盛了清水的盆遞過去。兩條鯉魚滑入盆中,依舊健碩地擺尾,攪動水花。向清扯下圍裙,仔細擦凈手臂上的水漬和滑膩的魚鱗粘液。

他換上一中那身洗得干凈的藍白校服,左胸口袋上方,“文瀾縣第一中學”的紅色字樣在灰暗晨色中異常醒目。他將帆布書包里的書本清空,墊上厚厚一層浸濕的舊報紙,小心翼翼將塑料盆置入其中。

兩條鯉魚的生命力在狹小的空間中搏動,傳遞著手臂細微的震顫。

破舊的城鄉公交在坑洼的縣道上呻吟。

車廂里彌漫著家禽的臭味、劣質煙草的辛辣和汗液的酸腐。向清抱著沉重的書包,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校服的藍色在一片灰撲撲的粗布衣衫中格格不入,如同沉船漂浮在渾濁的濁流之上。

鄰座一個抱著雞籠的老漢斜眼打量他和他懷中偶爾傳出水聲拍打的書包,撇了撇嘴,嘟囔著:“學生仔…不在學堂念書…搗鼓什么魚…”

向清恍若未聞,目光投向車窗外飛速后退的田野。晨光刺破薄霧,照亮遠處縣城邊緣初現的、火柴盒般的樓房輪廓。

他抱著書包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里面,是沉甸甸的、無聲的敲門磚。

縣商務局灰撲撲的辦公樓前,門衛室老頭透過蒙塵的玻璃窗警惕地打量這個背著鼓囊囊書包、穿校服的清瘦少年。

“找誰?”

“王科長,水產展銷會的事。”向清的聲音平靜無波。

“王科?開會去了!下午再來!”老頭不耐煩地揮揮手,像驅趕蒼蠅。

向清點頭,轉身。他沒有停留,沒有追問王科長辦公室具體樓層門牌,腳步平穩地拐進辦公樓旁一條栽著香樟樹的家屬院小路。

書包里隱約的水聲成了唯一的坐標。

他走過幾排同樣灰撲撲的單元樓,最終在一棟相對整潔、單元門口停著一輛半新鳳凰牌自行車的小樓前停下。三樓,陽臺晾曬著的幾件衣服中,有一件藍白相間、眼熟的一中校服裙。

他抱著書包走上三樓。樓道里飄著淡淡的炒菜油煙味。301室,棕色的舊防盜門緊閉。他抬手,指節平穩地叩響門扉。

“誰呀?”一個清脆帶著點不耐的女聲從門內傳來。

腳步聲走近,門鎖轉動。

門開了一條縫。一張明艷的、帶著些許慵懶起床氣的臉龐探了出來,濕漉漉的長發披在肩頭,發梢還滴著水珠。

四目相對瞬間,空氣凝固。

王梓煙?!高一(三)班那個以明艷張揚著稱的班花?

向清眼底深處閃過一絲極快的、近乎不可見的波瀾,如同冰面下暗流的擾動,瞬間又歸于死寂。他認出了她,就像認出月考榜單上的一個名字。

王梓煙的慵懶瞬間被驚愕取代,隨即是難以置信的羞惱。她猛地后退一步,下意識地想把門摔上:“向清?!你來我家干嘛?!怎么知道我住這?!”

她的聲音拔高,帶著被冒犯的警惕。

她身上寬松的卡通睡衣與往日教室里的驕傲孔雀判若兩人。

“梓煙,誰啊?”一個溫和的男中音從客廳傳來。

“一個莫名其妙的同學!”王梓煙氣鼓鼓地回頭喊。

“同學?”腳步聲沉穩靠近。

一個穿著半舊藏青色夾克、戴著銀邊眼鏡、氣質儒雅沉穩的中年男人出現在王梓煙身后。他目光掃過門外的向清,掠過他身上醒目的一中校服,最終落在他懷里那個沉重、還在輕微晃動的帆布書包上,眼中帶著一絲疑惑和審視。

“王科長,”向清迎著男人的目光,開門見山,聲音不高卻清晰穩定,“清河鎮向清。聽說您在籌辦省城水產展銷會,想請您看看我們家的清河鯉。”

說著,他微微側身,示意懷中的書包。

王致遠(王科長)的眉頭微微挑起。一個穿著校服的學生,大清早背著兩條魚,精準地堵到了自己家門口?

這畫面實在詭異。但眼前少年的眼神太過平靜,平靜得近乎篤定,沒有絲毫怯場或諂媚。那份一中校服,也像某種無聲的背書。

“清河鯉?”王致遠沉吟了一下,側身讓開,“進來吧。”

“爸!”王梓煙難以置信地低呼,卻被父親一個眼神制止,只能咬著唇,氣呼呼地瞪著向清抱著書包走進她家光潔的瓷磚地面,留下幾個不明顯的水漬腳印。

她厭惡地皺眉,那若有若無的魚腥味開始入侵她家彌漫著茉莉花空氣清新劑的味道領地。

客廳里彌漫著尷尬的寂靜。王致遠坐在沙發上,饒有興致地看著向清將塑料盆從書包里取出,放在廚房門口的地墊上。

兩條碩大的清河鯉在清水中緩緩游弋,青黑色的鱗片在室內光線下流轉著幽光,健碩的體格顯示著野性與力量。

“冷水緩流,野雜喂養,慢養兩年以上,”向清指著魚脊流暢的線條和金鱗隱現的腹部,“肉質緊實,脂肪層薄,無土腥味,這是清河鯉的特點。”

他的介紹沒有一絲推銷的浮夸,平實精準得像在陳述物理定律。

王致遠微微頷首,眼神里的興趣濃了幾分。

他搞農業經濟多年,自然知道這種原生、慢養的土貨在追求“本味”的高端市場有潛力。

但讓他驚訝的是眼前少年的表述,專業、冷靜。“你想怎么合作?”王致遠推了推眼鏡。

“展銷會名額。直接對接省城高端酒樓采購。”向清的回答依舊簡潔。

“但你怎么證明?”王梓煙抱著胳膊靠在廚房門框上,語氣帶著刻薄的挑剔,“光憑嘴說?誰知道是不是你們家池子養的普通鯉魚?”

向清沒看她,目光轉向王梓煙身后整潔卻略顯冰冷的廚房,灶具锃亮,廚具齊全。

他抬眼看向王致遠:“王科長,方便借廚房用一下嗎?”

王致遠一愣,隨即眼中掠過一絲光亮:“哦?你還會做魚?”

“略懂。”向清的聲音毫無波瀾。

“不行!”王梓煙立刻反對,“我家廚房……”

“梓煙,”王致遠抬手制止女兒,看著向清平靜的眼睛,突然笑了,“好!那就讓我們嘗嘗你這‘略懂’的手藝。正好家里買了新豆腐。”

他對這個穿著校服、行事卻出奇沉穩老練的少年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很好奇,這少年還能給他什么意外。

王梓煙氣結,跺了跺腳,狠狠剜了向清一眼,卻也只能看著父親發話讓保姆阿姨把廚房讓出來。

向清默默走到廚房水槽邊洗手,動作一絲不茍。他脫下校服外套,里面是一件洗得發白的灰色舊T恤。當他挽起T恤袖子,露出清瘦卻線條分明的小臂時,整個人的氣質驟然改變。

那不再是教室里沉默的學生,也不是剛才平靜推銷的鄉下少年。一種近乎冰冷的專注感籠罩了他,如同戰士握住了他的劍。

接下來的四十分鐘,王家廚房變成了向清一個人的戰場。

殺魚刮鱗動作快如閃電,魚身固定,刀鋒貼著魚骨逆向掠過,銀鱗如雪片紛落砧板,精準得未損傷一絲魚肉。魚鰓、內臟被干凈利落地挖除,動作流暢得近乎殘忍的藝術。魚身兩側,閃電般劃出深及魚骨、間距完美的牡丹花刀。

控油煎制,炒鍋燒熱,倒入清油。

向清的手懸在鍋上方感受油溫,眼神專注如鷹隼。

170℃!魚身拍上薄薄一層干淀粉,滑入油鍋的瞬間,刺啦爆響!油花翻騰如金蓮綻放,他卻穩如磐石,手腕輕抖鍋柄,魚身金黃定型,魚尾高高翹起,形如鯉魚躍龍門的瞬間活態!

另一灶頭,燉鍋清水沸騰。

姜片、蔥結、幾粒花椒投入。魚頭魚骨下鍋煸炒至金黃微焦,滾水沖入!“嗤啦——”白霧蒸騰,濃白的魚湯瞬間翻涌。

大火催沸,撇凈浮沫,文火慢煨。湯色由渾濁漸次剔透,濃香如凝脂玉露,霸道地擠開空氣清新劑,充斥整個房間。

嫩白的豆腐如凝脂,改刀寸方。滑入湯中,如同白玉沉入乳海。

時間分秒流逝,豆腐吸飽了魚湯的精華,在咕嘟聲中微微顫動。

收汁關鍵時刻。

向清取過一個小碗,倒入自家帶的農家土醬、米醋、微量白糖、幾滴香油。手腕轉動,醬料如潑墨般均勻淋在魚身。瞬間,醬香、酸甜、魚鮮三重奏轟然爆發!最后一把翠綠蔥花如星子撒落玉盤。

當向清將兩條色澤紅亮誘人、湯汁濃郁醇厚的紅燒鯉魚,和一盆奶白醇厚、豆腐如玉的清燉魚湯端上王家餐桌時,沉默如同實質般籠罩了客廳。濃郁的鮮香如同有生命的觸手,纏繞著每個人的鼻腔,霸道地喚醒沉睡的味蕾。那香氣帶著河鮮的野性、醬料的醇厚、時間的沉淀,復雜而極具穿透力。

王梓煙早已忘了剛才的刻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盤紅燒魚,喉頭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保姆阿姨站在廚房門口,目瞪口呆。

王致遠深吸一口氣,臉上的儒雅被一種純粹的驚嘆取代。他甚至忘了讓客人先動筷,自己拿起瓷勺,舀了一小勺乳白的魚湯,吹了吹氣,小心送入口中。

鮮!

一種純粹的、不摻雜任何腥氣的、醇厚到極致的鮮美如同驚濤駭浪,瞬間沖刷過他的整個口腔!豆腐的嫩滑如同凝脂,帶著魚湯的精華在舌尖化開。

他放下勺子,又迫不及待地夾起一塊紅燒鯉魚腹肉。魚肉雪白,蒜瓣般層層綻開,筷子輕輕一撥便分離。入口,外層包裹的醬汁酸甜適口,咸鮮提神,瞬間引爆味蕾!內里的魚肉,緊實彈牙,帶著河魚特有的韌勁兒和甘甜,咀嚼間毫無土腥,只有純粹、濃郁、層次分明的鮮美在口中層層綻放!那魚肉的口感,像被馴服的河流野性,在唇齒間奔騰!

“好!好!真好!”王致遠連說了幾個好字,看向仍在廚房安靜收拾灶臺殘留的向清背影,眼神徹底變了。這不是略懂!這是足以征服星級酒店后廚的宗師級手藝!一個高中生!穿著校服的高中生!

一頓飯,吃得王家三口人沉默而專注。兩條鯉魚和半鍋魚湯幾乎被掃蕩一空。

王梓煙雖然還端著架子,但筷子落下的頻率和臉頰上滿足的紅暈暴露了一切。

飯畢,保姆收拾碗筷。王致遠邀請向清在客廳沙發落座,親手給他倒了杯清茶,態度已然是平等的交談對象。“小向同學,”王致遠推了推眼鏡,目光灼灼,“你這魚,你這手藝…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年紀輕輕,了不得!”

王梓煙坐在一旁單人沙發上,捧著一杯水,眼神復雜地在父親和向清之間逡巡。

這個被她視為鄉巴佬、又突然考了年級第一、現在又用兩條魚征服了她家餐桌的家伙,身上籠罩著太多讓她看不懂的迷霧。

“魚是家里的,手藝是練的。”向清的回答依舊簡練。

“你剛才說,想參加展銷會,直接對接省城高端客戶?”

“是。”

“名額我可以給你爭取,”王致遠身體微微前傾,態度坦誠,“但流程必須合規。我需要親自去你家的魚塘實地看看規模和環境,確認這魚的品質并非偶然,也確認可持續供應的能力。另外,展銷會需要樣品和資料,你家……”

“魚塘隨時可看,”向清截斷他的話,語氣沒有絲毫猶豫,“樣品就是今天的標準。文字資料,我會準備好。”他平靜的目光迎向王致遠,“您定時間。”

王致遠深深地看著眼前這個過分沉靜的少年。校服洗得發白,坐在自家高檔的布藝沙發上卻毫無局促感。他展露的廚藝證明了他對食材品質的理解和追求遠超同齡人;他精準找到自己家門說明他有遠超年齡的城府和執行力;

他面對可能的合作機會,要求簡潔直接,目標明確,毫不拖泥帶水。這份心智和手段,配合那逆天的月考成績……王致遠心中震撼更甚。這絕非池中之物!

“好!”王致遠一拍大腿,“那就下周日上午!我去清河鎮,看看你家的魚塘!”他拿起茶幾上的便簽本,寫下自己的私人電話號碼撕下遞給向清,“這是我的電話,具體時間周五前我通知你。”

“謝謝王科長。”向清接過紙條,看也沒看就塞進了校服口袋,仿佛那只是一個尋常的便利貼。他站起身,準備告辭。

“向清,”王梓煙突然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別扭,“你……你怎么會做菜做得這么……”她終究沒好意思說出“好吃”兩個字。

向清停下腳步,側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依舊平靜,只是在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帶著某種遙遠疲憊的微光,快得讓人抓不住。

“一個人在外面,總得會養活自己。”他丟下這句輕描淡寫卻仿佛蘊含無數滄桑的話,對王致遠點點頭,轉身走向門口。

王梓煙看著他清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門后,那句“一個人在外面”在她心里掀起莫名的漣漪。

門外,向清重新背上那個輕了許多的空書包,里面只剩下浸濕的舊報紙。他走下樓梯,腳步沉穩。午后的陽光透過香樟樹葉,在他洗得發白的校服上投下晃動跳躍的光斑。

家門,敲開了。

承諾,拿到了。

起點,才剛剛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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