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件發送后的那一整夜,顏夕都在半夢半醒間輾轉反側。
“我會準時參加”那幾個字,像烙鐵一樣燙在她的意識里。每一次淺眠,都會墜入光怪陸離的夢境:有時是無數扭曲的色塊在追逐她;有時是那抹純粹的、冰冷的白色光暈無限擴大,將她吞噬;有時又是張姐回頭,對她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周身卻散發著灼目的金光。
醒來時,冷汗浸透了睡衣,右手掌心那奇異的嗡鳴感似乎從未消失,反而更像是一種永久的、低頻率的背景音,烙印在了她的神經末梢。
第二天是周六。她請了年假,連同周末,她有三天的喘息之機,不必面對辦公室那些令人疲憊的色彩和可能存在的窺探。
更重要的是,她需要時間。需要弄明白這該死的能力到底變成了什么樣,更需要為那場吉兇未卜的畫廊遴選,準備一件“武器”。
她翻箱倒柜,找出了大學時用的舊油畫箱。顏料大多已經干硬,畫布也只剩寥寥幾塊。她戴上口罩,沖下樓,幾乎是帶著一種就義的決心,沖進最近的美術用品店,買回了全新的顏料、不同材質的畫布、以及一套從細膩到粗獷的各式畫筆。
她把所有東西在客廳地板上攤開,像一個即將進行危險實驗的科學家,面對著她的試劑和儀器。
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在空氣中照出浮塵的軌跡。房間里很安靜,只有她自己的呼吸聲。
她拿起一支全新的、筆桿光滑的油畫筆。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鎮定了一些。她擰開一管群青色的顏料,擠出一小坨在調色板上。那濃郁、粘稠的藍色,散發著熟悉的氣味。
那么,開始吧。
像過去無數次那樣。觀察,調色,落筆。
她選定了一塊小號的亞麻畫布。她決定畫窗外看到的一角天空和遠處樓房的剪影。一個安全、簡單、絕不會出錯的題材。
她蘸取顏料,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在構圖和色彩搭配上。
然而,不行。
完全不行。
她的眼睛背叛了她。以往她看到的天空是藍色的,樓房是灰白色的。但現在,她看到的是一片無數細微淺藍、灰白、淡紫交織的、邊界清晰銳利的色塊集合,其中還跳躍著玻璃反射陽光產生的刺眼亮白和空調外機運行時散發的微弱燥熱的紅。
過于豐富、過于清晰的信息,像無數嘈雜的噪音,瘋狂涌入她的大腦,讓她根本無法像以前那樣進行藝術的概括和提煉。
她強迫自己落筆。
筆觸是猶豫的,顏色是呆滯的。畫布上的藍色天空看起來虛假得像一塊塑料布,灰色的樓房死氣沉沉。
她畫出來的,只是她“知道”的顏色,而不是她此刻真正“看到”的、充滿了復雜情緒和能量信息的色彩。
一股煩躁感涌了上來。她扔掉畫筆,又嘗試用彩色鉛筆,用炭筆,甚至用手指蘸著顏料涂抹。
結果更糟。
那些工具在她手里變得陌生而笨拙。它們無法捕捉她視野里那些色彩的萬分之一。畫出來的東西平庸、乏味,甚至比不上她大學時的習作。
這樣的東西,怎么可能入得了星火畫廊那種地方的眼?怎么可能讓那個周身散發著純白色冰冷光暈的陸沉舟“印象深刻”?
絕望開始像潮水般一點點淹沒她。
她癱坐在一堆畫材中間,顏料弄臟了她的褲腳。右手那持續的嗡鳴感似乎在嘲笑著她的無能。
那個匿名評論說什么?“小心你的調色盤”。
她現在連自己的調色盤都控制不了!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目光無意間掃過了昨天下午她無意識畫出的那幅赭石色涂鴉。
混沌、狂暴,卻帶著一種原始而直接的力量。尤其是中心那一點頑強透出的金色……
心中猛地一動。
她再次拿起畫筆。但這一次,她沒有試圖去“畫”窗外看到的景象。
她閉上了眼睛。
如同昨天一樣。她努力屏蔽掉外界的視覺噪音,將全部心神沉入體內,去感受,去捕捉——
那蟄伏在右手掌心的暖流。
這一次,她不再恐懼,不再抗拒。她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主動地去邀請它,引導它。
呼吸漸漸放緩。
世界沉入黑暗。
漸漸地,那股嗡鳴感開始變得清晰、強烈……它回應了她!
暖流再次蘇醒,順著她的臂膀盤旋而上,比前兩次更加溫順,卻也更加磅礴。它聚集在她的指尖,等待著。
顏夕沒有睜開眼。她憑借著一種突然產生的、模糊的直覺,伸出手,在調色板上一掃而過,指尖掠過幾種不同的顏料,然后精準地落在了一塊空白的畫布上。
她不知道自己要畫什么。
她只是感受著。
感受著昨夜夢境殘留的恐慌(深紫),感受著對未知邀約的不安(灰綠),感受著能力失控的焦躁(燥紅),感受著那一絲不甘放棄的、微弱的渴望(鎏金)……
她放任那股盤踞在指尖的熱流,引導著她的手,在畫布上移動。
筆觸不再是猶豫的。它變得大膽、肯定,甚至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力度。
顏色被大膽地混合、疊加、覆蓋。她根本不去看調色板,全憑感覺蘸取顏料,卻每一次都能恰到好處地找到她“感覺”中需要的那個顏色。
她不是在用眼睛畫畫。
她是在用情緒畫畫。用那種在她體內奔騰的、新生的、奇異的力量作畫。
時間失去了意義。
當她終于耗盡所有力氣,手指一松,畫筆掉落在調色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時,她才猛地睜開眼睛。
喘息著,汗濕了鬢角。
她看向那幅畫。
然后,她徹底愣住了。
畫布上,沒有具體的形象。
只有一片洶涌的、仿佛在劇烈流動的深藍與暗紫的漩渦,如同宇宙誕生之初的混沌星云。在這片混沌之中,有幾道尖銳的、不安的猩紅劃過,像是撕裂的傷口。而在漩渦的最深處,一團濃郁得化不開的墨黑正在沉淀,散發著不祥的氣息。
然而,就在這片壓抑、混亂、充滿了負面情緒的色域中心——
一道纖細卻無比奪目的金色,如同破開黑暗的初生曙光,頑強地、筆直地向上穿透而出!
它不像昨天那幅涂鴉里的金色那般微弱。它強烈,耀眼,帶著一種初生的、或許稚嫩卻無比堅定的力量感,仿佛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將它壓垮、折斷。
整幅畫充滿了一種原始而強烈的情感張力,混亂與秩序,絕望與希望,恐懼與渴望,彼此沖撞,又詭異共生。
它不美,甚至有些駭人。
但它真實。真實地可怕。
這就是她此刻內心的色彩。
顏夕呆呆地看著這幅畫,心臟狂跳,幾乎要躍出喉嚨。
她再次抬起自己沾滿顏料的右手。那股暖流已經再次蟄伏,只留下細微的余韻。
她好像……摸到了一點門道。
不是用技巧去描繪眼睛看到的。
而是用這種全新的、陌生的力量,去萃取內心感受到的情緒,再將它們灌注到畫布之上。
她低頭,看著滿地狼藉的畫材,又看向那幅仿佛擁有自己生命力的畫。
遴選……
她或許,有東西可以拿出手了。
只是,把這東西交給那個冰冷的、純白色的陸沉舟……
顏夕走到窗邊,看著外面車水馬龍、色彩喧囂的城市。她緩緩握緊了依舊殘留著微弱嗡鳴感的右手。
這究竟是一條通往答案的路,還是更深懸崖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