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抹除”四個字，在他的腦海里反復回響。許厭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盯著手機屏幕，那上面倒計時的數字像是一顆正在讀秒的心臟，每一次跳動，都宣告著他所熟知的那個世界正在一寸寸地崩塌。他過去二十多年建立起來的認知體系，此刻就像一棟被精準爆破的建筑，結構瓦解，轟然倒塌。過了不知多久，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呼出，空氣中彌漫著舊紙張的味道，這讓他稍微找回了一點現實感。

他沒有再碰那個手機，只是把它屏幕朝下，蓋在了工作臺上，好像這樣就能把那個荒誕的世界暫時關在外面。他起身走到窗前，拉開了厚重的窗簾。熟悉的城市夜景鋪陳開來，高架橋上車燈匯成的金色河流緩緩流淌，遠處寫字樓的廣告牌變換著色彩。樓下夜市的喧囂透過窗戶隱隱傳來，炒龍蝦的香氣，喝夜啤酒的吆喝聲，構成了這座城市獨有的、充滿活力的夜晚。這股熱氣騰騰的煙火氣，與他工作室里的冰冷和安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他覺得自己仿佛站在一個玻璃罩子里，與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

“要么是我瘋了，要么，是這個世界瘋了?！彼麑χ皯羯系牡褂埃p聲說道。

坐著等死從來不是他的風格。古籍修復的工作，讓他養成了面對一堆爛攤子時，首先要做的不是抱怨，而是分析其破損的紋理和原因?？只攀菬o用的情緒，只會讓本就脆弱的紙張徹底化為齏粉。他需要信息，關于“槐花里-無名巷”的所有信息。

他繞過那部手機，坐回電腦前，按下了開機鍵。電腦老舊，啟動時風扇的聲音有些大，像是在費力地呼吸。他趁著這個時間，去廚房給自己倒了杯冷水，一口氣灌下去，冰涼的液體讓他的思緒清晰了不少。屏幕亮起后，他直接打開網頁瀏覽器，在搜索欄里敲下了幾個字：CD，槐花里，無名巷，失蹤。

搜索結果立刻刷新出來。排在最前面的幾條，是本地媒體網站的官方報道。內容千篇一律，口吻也十分克制，無非是說警方正在調查，提醒市民夜間不要前往該區域，對于事件的性質絕口不提。許厭對這種官樣文章不感興趣，直接略過，點進了一個本地人流量最大的論壇，“蓉城茶館”。

和他預想的一樣，論壇里的討論要熱烈得多。一個帖子被高高置頂，標題用鮮紅的大字寫著：【勁爆！槐花里‘切貓兒巷’再出事！是不是哪個曉得內幕的，出來擺一下！】。他點了進去，發帖人自稱是住在附近的老住戶，帖子里把那條巷子描述得神乎其神，說經常聽到里面有奇怪的聲音，還附了一張夜晚拍的照片，畫面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個黑漆漆的巷口。

“標準的開局一張圖，內容全靠編?！痹S厭滾動著鼠標，心里評價道，“時間點倒是對得上，三天前，應該是第一波輿論發酵的時候?！?

他耐著性子往下翻看回復。起初的幾十樓還比較正常，有插科打諢的，有理性分析的，也有幾個聲稱住在附近的用戶，說確實感覺那地方有點邪門。但很快，從某一頁開始，回帖的風格陡然一變。

一大批內容高度相似的“親身經歷”集中涌現。

“我作證！前天晚上我加班回家路過，就看到一個穿黃衣服的外賣小哥騎進去，結果我眼睛都沒眨一下，人就沒了！電瓶車的大燈都直接熄了！嚇得我遭不??！”

“絕對是真的！我有個親戚在派出所上班，偷偷給我說，那天的監控錄像根本看不了，全是雪花點！他們內部都說這事解決不了，太怪了！”

“那個巷子底下以前是埋死人的地方！老成都都曉得！肯定是底下的東西跑出來了！這是在找替死鬼哦！哪個還敢去那邊送外賣嘛！”

許厭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他快速地掃過這些回復，像是在檢查一幅畫的做舊痕跡。這些賬號，雖然頂著五花八門的頭像和ID，說話的語氣也刻意模仿著本地人的腔調，但發布的時間過于密集，核心論點也出奇地統一：將事件導向無法解釋的靈異現象，并極力渲染恐慌。

他逐個點開這些用戶的個人主頁，發現了一個共同點：幾乎都是最近幾天內注冊的新賬號，除了在這個帖子里煽風點火，再無任何其他動態。

“水軍？”許厭靠在椅背上，輕聲說出這個詞，眼中閃過一絲冷光，“這是一場有目的的輿論操縱。目的呢？”

這完全不合理。如果是真正的超自然事件，為什么要多此一舉地在網上造勢？難道現在的鬼魂也需要炒作自己來提升業績嗎？唯一的解釋就是，有“人”在背后推動這一切。這個人，或者這個組織，希望將公眾的注意力牢牢地釘在“鬧鬼”這個結論上。

他想起了“天官”APP。既然自己是這個片區的負責人，那么CD這么大的城市，必然還有其他的“行走”。這會不會是某個競爭對手的手段？故意把事情鬧大，讓輿論失控，給自己這個新手制造麻煩，甚至讓他任務失?。?

這個推測讓許厭再次感到了壓力。他要面對的敵人，可能不只是藏在暗處的鬼魅，還有藏在人群中的、同樣擁有“權能”的人。人心，往往比鬼神更難揣測。

他關掉了網頁。繼續在網上看下去已經沒有意義，這里已經成了一個信息垃圾場。想知道真相，只能用最古老，也最直接的方法。

“哦豁，看樣子非要去一趟了噻?！彼匝宰哉Z道，語氣里帶著一絲無奈的自嘲。

屏幕上的倒計時不會因為他的猶豫而停止。他站起來，從墻上掛著的衣服里找了件薄外套穿上，拿起鑰匙和錢包，最后，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手機，遲疑了半秒，還是把它揣進了兜里。

深夜的老舊樓道里空無一人，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聲回響。他走到路邊，用手機叫了一輛車，在目的地一欄，他輸入了“槐花里-無名巷”。

一輛車很快在路邊停下，許厭坐了進去。司機是個熱情的本地大哥，看了一眼導航，便開口了。

“小兄弟，半夜三更的，你去那個‘切貓兒巷’干啥子嘛？那個地方最近邪門的很哦。”

“哦？師傅你也曉得??？”許厭裝作好奇地問。

“那必須曉得三！我們司機群里都炸開鍋了！”司機大哥來了興致，話匣子一下就打開了，“就說那個巷子嘛，專門逮那些送外賣的！有個師傅膽子大，接了那邊的單子，結果開到巷子口就感覺不對勁，把東西一放，打電話讓客人自己出來拿，然后一腳油門就跑了！現在哦，你就是加錢，都沒人敢往那邊送咯！”

“恁個夸張？”

“夸張？這都是說得收斂的了！”司機大哥透過后視鏡看了他一眼，壓低了聲音，“聽我一句勸，小兄弟，那個地方，晚上最好不要一個人去。真心的。”

許厭“嗯”了一聲，便不再接話，把頭轉向了窗外。城市的燈光在車窗上拉成一道道流光溢彩的線。司機的話，讓他更直觀地感受到了那場網絡輿論戰的成果?？謶忠呀洀木€上蔓延到了線下，變成了真實的影響力。

車程不長，很快，網約車就在一條光線昏暗的老街口停了下來。

“兄弟，前面就開不進去了哈，只能到這兒了?！彼緳C大哥指了指前方不遠處，“那個巷子，就在那邊，你自己……小心點哈?！?

“要的，謝了哈師傅?！?

許厭下車后，車子很快就掉頭離開了，仿佛不愿在此地多停留一秒。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剩下夏夜里不知名的蟲鳴?？諝夂艹保瑤е铣菂^特有的、混合了青苔和泥土的氣息。他抬頭看向巷口，那地方像是一張沉默的巨獸張開的嘴，黑洞洞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和聲音。

他站在原地，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燈火通明的城市主干道，然后轉過身，邁步走進了那片黑暗。

就在他的鞋底接觸到巷內第一塊青石板的剎那，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奇異感覺，猛地攥住了他的神經！

不是通過任何一種感官，而是直接在他的腦子里炸開。他口袋里的手機開始劇烈震動，屏幕不受控制地亮起，正是“天官”的界面?！緳嗄埽旱匮浴磕且恍凶?，此刻正像呼吸燈一樣，一明一暗地閃爍著金光。

緊接著，無數的“聲音”——如果那能被稱為聲音的話——像潮水一樣涌進了他的意識。

那不是任何一種已知的語言，而是一種由情緒、畫面和感覺混合而成的洪流。

是饑餓。是冰冷。是重壓。是無法被聽見的吶喊。

這些破碎的意念在他的腦海里橫沖直撞，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許厭眼前發黑，一陣強烈的眩暈感襲來，他踉蹌一步，伸手扶住了身旁的磚墻，才沒有倒下。

他靠著墻，大口地喘息著，冷汗順著額角滑落。他終于明白了。

這就是權能。

這就是這片土地，在向他發出的、痛苦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