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溽熱，將整座城市蒸得有些黏膩。已過夜晚十一點，窗外的霓虹燈光還在徒勞地切割著夜色。許厭的工作室里，只點亮了一盞老式臺燈，光線是橘黃色的，透著一股不合時宜的暖意。空氣中浮動著舊紙張、松節(jié)油和修復藥水混合的氣息，這是屬于時間的獨特味道。許厭低著頭，專注地用一根極細的狼毫筆，小心翼翼地為一頁明代話本的殘卷，補上最后一筆描金紋飾。他的手腕穩(wěn)定，動作輕緩，仿佛不是在工作，而是在與數百年前的某個匠人，進行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

最后一筆金線與舊有的墨痕無縫銜接，許厭緩緩吐出一口氣，身體向后靠在發(fā)出輕微聲響的舊木椅上。他抬手按了按眉心，視線掃過工作臺上排列整齊的各色工具與藥劑瓶。這些物件，連同他耗費了十幾年光陰習得的手藝，在這個AI能在一秒內生成無數所謂“完美復刻品”的時代，顯得有些固執(zhí)和笨拙。老師傅說過，修復的本質是“還其本真”。可惜，如今的大多數人，似乎更偏愛毫無瑕疵的贗品。許厭嘴角扯動了一下，算是自嘲。也就在這時，一陣清晰的饑餓感從胃部傳來，將他從那點虛無縹緲的感慨中，徹底拉回了現實。

他低聲自語，聽起來有些無奈。

“人間煙火，還是得先有煙火氣才行。”

他拿起桌邊的手機，解了鎖，屏幕亮起，映著他略顯疲憊的臉。他打算點一份外賣，要求不高，一碗加了雙份辣和牛肉的炒面就足夠了。

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個熟悉的外賣軟件圖標時，手機屏幕毫無預兆地暗了下去。那不是電源耗盡的黑，而是一種更深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的墨色。一秒后，屏幕正中央，一個由無數金色繁復線條構成的圖案緩緩浮現、亮起。那圖案結構復雜，既像一座古樸威嚴的牌坊，又像一枚天子所用的玉璽，透著一股冰冷而莊重的氣息，完全不像是現代設計的產物。

“手機中招了？這流氓軟件的開機動畫還挺復古。”

許厭的第一反應是，自己的手機大概是中了什么新型病毒。他眉頭微蹙，手指下意識地按住側面的電源鍵，準備強制重啟。

屏幕沒有任何反應。

金色的徽記依舊在屏幕中央靜靜地懸浮著，那部跟了他三年的手機，此刻仿佛成了一塊不屬于他的、被遠程操控的玻璃板。許厭又嘗試了同時按住音量鍵和電源鍵的硬重啟方法，結果依然是徒勞。

“有點門道，直接把系統底層給鎖了？”

他輕聲說了一句，修復師的職業(yè)本能讓他沒有立刻感到慌亂，反而對這個“病毒”的運作機制產生了些許探究的興趣。在他看來，無論是破損的古籍還是失靈的器物，其本質都是一個“損壞了的系統”。而他的工作，就是找到那個系統的漏洞，然后用最貼合其原始邏輯的方式，將其修復。

就在他思索的片刻，屏幕上的金色徽記緩緩淡去。緊接著，一行行豎排的、仿宋體的文字浮現出來，界面背景是淡雅的宣紙紋理，整個排版風格，嚴肅得像一份官方的法律文書。

【“天官”應用程序用戶協議與隱私政策】

許厭看到這個標題，差點沒忍住笑意。原來折騰了半天，只是一個強制安裝的流氓軟件，不過這開場動畫和UI設計倒是別出心裁，透著一股子“國風”味兒。他決定耐著性子看下去，想瞧瞧這軟件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第一條總則】：本應用程序基于維護現世穩(wěn)定、梳理人間秩序之目的而開發(fā)，用于敕封并管理天道代行者（以下簡稱“行走”）。凡塵界內所有具備資格的智慧生靈，均有接受征召、履行神職之義務。此為天道規(guī)章，具備不可抗力與最高優(yōu)先級的約束效力。

“嘿，口氣不小。天道規(guī)章？這軟件的法務部是請了玉皇大帝來寫的文案嗎？”

他心里默默吐槽，繼續(xù)滑動屏幕，閱讀下面的條款。

【第二條權限授予】：一旦您選擇繼續(xù)安裝本應用程序，即代表您已理解并同意，自愿且永久性地授予本程序以下權限：

1、完全訪問權限：允許程序讀取、分析并儲存您的全部個人數據，包括但不限于社會身份信息、生物特征信息、歷史因果記錄及業(yè)力評級。

2、生理機能調用權限：允許程序在必要時，對您的身體及非物質性成分（包括但不限于精神體、氣運流、炁等）進行監(jiān)測、調用與有限度調整。

3、感官信息共享權限：允許程序實時或非實時地接入您的五感及超感官知覺系統，用于數據采集與任務輔助。

4、行為引導權限：允許程序在執(zhí)行特定“敕令”任務時，發(fā)布具有強制性的行為指令，以確保“天道秩序”得以維系。

看到這里，許厭嘴角的笑意徹底消失了，眉頭緊緊鎖起。這已經超出了普通流氓軟件的范疇。這些條款，與其說是索取權限，不如說是在發(fā)布一份對他這個人從物理到形而上的全面托管聲明。因果業(yè)力，魂魄靈識……這些詞匯寫得煞有介事。他心想，如果這是一款新型的詐騙軟件，那背后的開發(fā)者絕對是個精通民俗學和心理學的專家。

他把協議拖到最底部，如他所料，頁面上只有一個可供點擊的選項。那是一個碩大的、同樣由金色符文勾勒出的按鈕。

【奉天承運，受命于天】

沒有“我已閱讀并同意”，沒有“拒絕”選項，甚至連一個可以返回上級菜單的虛擬按鍵都沒有。

而在這個唯一的按鈕下方，還有一行鮮紅色的、正在不斷跳動的數字。

【敕令確認倒計時：29… 28… 27…】

“這是在玩心理戰(zhàn)？我倒想看看，倒計時結束了能把我怎么樣。”

許厭的性格里，帶著一絲對權威天然的逆反。他嗤笑一聲，決定不做任何操作。他倒要看看，一個破軟件，倒計時歸零后能玩出什么花樣。難道還能順著數據線爬出來不成？他干脆將手機屏幕向上，放在工作臺上，雙臂抱在胸前，像個局外人一樣，饒有興致地盯著那個數字一秒一秒地減少。

【03… 02… 01…】

就在數字變?yōu)椤?0”的瞬間，許厭突然感覺到一陣尖銳的刺痛從心臟部位傳來，仿佛被一根無形的針狠狠扎了一下。這感覺轉瞬即逝，讓他以為是熬夜導致的錯覺。他還沒來得及細想，便看到桌上的手機屏幕上，那個【奉天承運】的按鈕自動被按了下去，整個屏幕瞬間被一道柔和但無法直視的金色光芒所籠罩。

光芒散去后，屏幕上顯示出一個正在加載的進度條。

【正在接入新神代系統…連接成功】

【正在匹配神位序列…匹配完成】

【正在綁定真靈印記…綁定成功】

【正在初始化行走面板…】

許厭臉上的表情，第一次變得嚴肅起來。剛才那一下突如其來的心悸，絕對不是熬夜那么簡單。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一切正常。但那種發(fā)自靈魂深處的、被強行烙印了什么的異物感，讓他開始重新審視眼前這個詭異的“應用”。

加載條很快就走到了100%。手機發(fā)出了一聲清脆的提示音，系統界面恢復了正常。許厭看到，自己的手機主屏幕上，多出了一個全新的應用圖標。那圖標設計得極為簡潔，是一個用金色篆書寫就的“天”字，懸浮在深邃的星空背景之上。應用的名字只有兩個字——【天官】。

他盯著那個圖標看了足足十秒鐘，最終，一種混合著好奇與警惕的復雜情緒驅使著他，伸出手指，輕輕點開了它。

沒有惱人的啟動廣告，也沒有要求好評的彈窗。應用的啟動動畫，是一幅徐徐展開的水墨長卷，畫中山河壯麗，云海翻騰，最終畫面定格在一座氣勢恢宏、隱于云霧之中的天門之上。

隨后，應用進入了主界面。整個UI設計風格極致簡約，甚至帶著一點冷淡的科技感，與剛才的古風開場形成了鮮明對比。界面底部只有四個一級菜單，分別是【神位】、【功德】、【神域】和【敕令】。

許厭首先點開了最左側的【神位】菜單。

一個類似于個人檔案的界面彈了出來。

【行走編號】：玄字九五二七

【真名】：許厭

【神位序列】：凡人/（序列九品·土地公/待受箓）

【核心神職】：維系轄區(qū)地脈穩(wěn)定/受理轄區(qū)內眾生祈愿/處置“異常香火”事件/引導游魂野鬼入歸途。

【敕封轄區(qū)】：CD市/西城區(qū)/槐花里片區(qū)（點擊可查看轄區(qū)靈脈地圖）

【權能】：地言（未激活）

【功德】：0

信息詳盡，邏輯自洽。許厭心里評價道，這軟件的策劃絕對是個設定狂魔，連他住的這條老街都被劃分成了所謂的“轄區(qū)”。

他又退回主界面，點開了【功德】菜單。里面是一個類似于積分商城的頁面，現在自然是空空如也。商城里陳列著各種可以用“功德”兌換的物品，從“一次性權能·地脈梳理”到“入門法器·縛靈索（殘次品）”，再到“丹藥·清心丸”，琳瑯滿目，只是每一件物品下面標注的功德數值都高得驚人。

【神域】菜單則是灰色的，無法點擊，旁邊有一行小字注釋：“晉升八品城隍后解鎖”。

最后，許厭點開了【敕令】。這個版塊的功能就像一個任務接收平臺。剛點進去，一個鮮紅的、帶著感嘆號的彈窗就跳了出來，幾乎占據了整個屏幕。

【序列九品晉升敕令：午夜黃泉路】

【事件評級】：九品·下等

【事件概述】：CD市西城區(qū)槐花里片區(qū)，于近期連續(xù)發(fā)生多起外賣配送員于午夜時分失聯事件。所有失聯人員的最后報告位置，均指向轄區(qū)內的“無名巷”。凡俗機構的監(jiān)控設備在事發(fā)時段僅能記錄到高強度電磁干擾導致的雪花噪點。經“天官”系統初步研判，該事件已構成“異常香火”現象，超出凡俗力量可控范圍。

【敕令目標】：在七十二小時內，查明事件真相，平息靈脈異常，恢復區(qū)域秩序。

【敕令獎勵】：功德叁佰點/正式敕封“九品土地”神位/解鎖初始權能【地言】。

【失敗懲罰】：回收“行走”資格，并予以“人道抹除”。

許厭的視線，從那一行行冰冷的文字上掃過，最終停在了最后那四個字上。

人道抹除。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從他心底最深處冒了出來，順著脊椎一路向上，直沖天靈蓋。

這不是惡作劇，也不是什么制作精良的沉浸式游戲。那四個字背后透出的那種絕對的、不容置疑的冰冷邏輯，就像是在宣告一條物理定律，而不是一個可以選擇的條款。

他的腦海里，瞬間閃過前兩天在本地論壇里看到的一個帖子，標題聳人聽聞：《驚！城西槐花里鬼巷再現，外賣小哥接連神秘失蹤！有膽大的去直播探秘嗎？》。當時他只當是個博取流量的都市怪談，一笑置之。

現在看來，那似乎并不是空穴來風。

他低聲說出兩個字，試圖用唯物主義的思維邏輯，驅散心中那股越來越強烈的不安感。

“一派胡言。”

許厭退回到主屏幕，手指長按住那個“天官”應用的圖標，卸載選項隨即彈出。

然而，當他的指尖觸碰到那個紅色的“卸載”按鈕時，屏幕上彈出的卻不是確認對話框，而是一行冰冷的系統提示。

【神職在身，天命敕令不可違逆。】

許厭的手指停在半空中，一股涼意徹底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機械地重新點開那個應用，【敕令】任務的頁面上，那個倒計時正在不急不緩地走動著。

【71:58:34】

桌上的手機靜靜地躺著，屏幕的光亮映著他陰晴不定的臉。它不再是一部簡單的通訊工具了。

它變成了一道枷鎖，一份契約，一個無法拒絕的命運。

剛剛還清晰無比的饑餓感，此刻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原始的、混合著未知與威脅的冰冷感覺，將他整個人牢牢攫住。

他知道，自己平靜的、只與故紙堆打交道的安穩(wěn)生活，就在剛才那道金光亮起的瞬間，已經戛然而止，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