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個夢。

老家堂屋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時，我正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盯著墻角結滿蛛網的舊相框發呆。相框里的爸媽笑得刺眼，泛黃的照片邊緣卷著毛邊，像我此刻干枯發脆的人生。院外的月光斜斜地淌進來，在青磚地上鋪成一條銀帶，連帶著屋頂漏下的風都裹著霜氣，可夢里的我卻沒覺得冷——因為下一秒，我就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

“小宇！怎么坐在地上？快起來，地上涼。”

是媽的聲音。我猛地回頭，看見她系著洗得發白的藍布圍裙，手里還拿著剛揉好的面團，面粉在她指尖沾了薄薄一層，像撒了把細雪。她的頭發還是黑的，沒有后來我記憶里那大片的白，眼角的皺紋淺淺的，笑起來時會彎成兩道月牙。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走過來，伸手把我拉起來。她的手很暖，掌心帶著常年做家務磨出的薄繭，攥著我的手腕時，力道剛好，不松不緊，和我小時候每次摔倒時她拉我起來的感覺一模一樣。

“發什么愣呢？你爸去村口買你愛吃的糖糕了，再等會兒就能回來。”媽把我拉到桌邊，桌上擺著我小時候最愛吃的涼拌黃瓜，醋香混著蒜味鉆進鼻子，勾得我肚子直叫。我低頭看自己的手，不是現在這雙因為化療而干癟、布滿針眼的手，而是小時候肉乎乎的，指縫里還沾著泥土——那是下午在村口和小伙伴爬樹掏鳥窩蹭的。

堂屋的掛鐘“滴答滴答”地走，墻上貼著的“三好學生”獎狀還嶄新，是我小學三年級得的。媽坐在我旁邊揉面，搟面杖在她手里轉得靈活，面團很快就變成了薄薄的餃子皮。“明天你生日，想吃白菜豬肉餡的，還是韭菜雞蛋的？”她問我時，眼睛看著我，帶著我許久沒見過的溫柔。我記得小時候每次生日，媽都會提前問我想吃什么，哪怕家里條件不好，也會想辦法滿足我。后來她走了，我就再也沒過過生日，連自己的生日是哪天，有時候都會忘記。

“都...都想吃。”我的聲音發顫，眼淚差點掉下來。媽笑著拍了拍我的頭：“好，都包，讓你吃個夠。”

門外傳來自行車的鈴鐺聲，爸推著那輛老舊的二八大杠走進來，車把上掛著一個油紙包。“兒子，看爸給你買什么了！”他把油紙包遞到我面前，打開一看，是冒著熱氣的糖糕，金黃酥脆，還帶著芝麻的香味。爸的臉上沾著塵土，額頭上沁著汗，卻笑得一臉得意：“去晚了就沒了，我跟賣糖糕的王大爺說了半天，他才給我留了這幾個。”

我拿起一個糖糕，咬了一大口，甜得發膩，卻暖到了心里。小時候我總吵著要吃糖糕，爸每次都要騎著自行車跑好幾里地去買。有一次下大雨，他回來時渾身濕透，糖糕卻被他護在懷里，一點都沒濕。那時候我只顧著吃，沒看見他凍得發紫的嘴唇，也沒說過一句謝謝。后來我長大了，想帶他去城里吃更好吃的，他卻沒等到那一天。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爸坐在我對面，看著我吃，眼里滿是寵溺。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玩意兒，是用木頭刻的小飛機，翅膀上還涂著我最喜歡的藍色。“給你的，昨天看你在紙上畫飛機，就給你刻了一個。”

我接過小飛機，木頭的觸感很光滑，應該是爸用砂紙磨了很久。小時候我最大的夢想就是當一名飛行員，能開著飛機在天上飛，帶著爸媽去看外面的世界。我總在紙上畫飛機，畫了一張又一張，爸每次看到，都會笑著說：“我兒子以后肯定有出息。”可后來，我沒當成飛行員，甚至連縣城都沒走出去，只能在小廠里做著重復的工作，拿著微薄的工資，最后還得了癌癥，連自己都養不活。

“爸，我以后想當飛行員。”夢里的我舉起小飛機，眼里閃著光，“我要開著飛機，帶你們去BJ，去看天安門。”

爸笑得更開心了，拍了拍我的肩膀：“好，爸等著那一天。”媽也笑著說：“到時候媽給你做你愛吃的餃子，讓你帶到飛機上吃。”

那天晚上，我們一家三口坐在堂屋里，包著餃子，聊著天。媽給我講她小時候的事，爸給我講村里的趣聞，我給他們講學校里的新鮮事。月光從窗戶里照進來，落在我們身上，暖融融的。我從來沒覺得這么幸福過，好像所有的不幸都離我遠去了，只剩下眼前的溫馨和美好。

不知過了多久，畫面突然變了。我站在一個寬敞明亮的機場里，穿著筆挺的飛行員制服，胸前的徽章閃著光。爸媽站在我身邊，媽穿著漂亮的連衣裙，爸穿著西裝，他們的頭發雖然有了些白絲，卻精神矍鑠。“兒子，真為你驕傲。”爸拍著我的肩膀，聲音里滿是自豪。媽眼里含著淚，卻笑得很開心：“終于等到這一天了，你小時候的夢想實現了。”

我牽著他們的手，走進飛機駕駛艙。透過舷窗，我看到了潔白的云朵，看到了蔚藍的天空。飛機緩緩起飛，我聽到了爸媽的歡呼聲。我知道，我終于實現了小時候的夢想，終于能帶他們去看外面的世界了。

我們飛到了BJ，看了天安門，逛了故宮。爸在天安門廣場上拍了很多照片，嘴里不停地說：“真壯觀，真壯觀。”媽在故宮里看著那些精美的建筑，眼里滿是驚嘆。我們還去了上海，看了東方明珠，去了西安，看了兵馬俑。每到一個地方，我都牽著他們的手，給他們講當地的歷史和文化。他們笑得那么開心，那么滿足，我心里也像灌滿了蜜一樣甜。

后來，我們回到了老家。我用自己掙的錢，把老家的房子重新翻修了一遍，蓋成了兩層小樓，院子里種滿了媽喜歡的月季花。爸在院子里養了幾只雞，幾只鴨，每天早上都能聽到雞叫聲。媽每天都在廚房里忙碌，給我們做各種各樣好吃的。我不用再去上班，每天都能陪著他們，陪爸下棋，陪媽聊天，晚上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看月亮，聽著蟬鳴，聊著天。這樣的日子，溫馨而平靜，我以為會一直這樣過下去。

可是，突然之間，眼前的景象開始變得模糊。爸媽的身影越來越淡，院子里的月季花開始枯萎，兩層小樓慢慢變成了原來破舊的樣子。我慌了，伸手想抓住他們，卻只碰到了一片虛空。“爸！媽！”我大喊著，卻沒人回應。

“小宇...小宇...”

模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猛地睜開眼睛。

還是老家的堂屋，還是冰涼的水泥地，還是那盞昏黃的燈泡。墻角的舊相框依舊掛在那里，爸媽的笑容依舊刺眼。院外的月光還是那么冷，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條銀帶，像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爸媽早就不在了，我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再也感受不到他們的溫暖。我的夢想也早就破滅了，我不僅沒當成飛行員，還成了一個沒房沒車沒女朋友的失敗者，現在又得了癌癥中晚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

我從地上爬起來，走到院子里。月亮掛在天上，清冷的月光灑在我身上，像一層薄霜。院子里的雜草長得很高，墻角的石榴樹早就枯死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

我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忍不住哭了起來。哭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卻沒人能聽見，也沒人能安慰我。我知道，夢終究是夢，再美好也會醒。醒來之后，我還是要面對這冷酷的現實，還是要一個人承受所有的痛苦。

我擦干眼淚，站起身，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雖然它很清冷，很孤獨，但它依舊在黑暗中散發著光芒。

或許，我也可以像這月亮一樣，在殘酷的現實中，找到屬于自己的光芒，哪怕只有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