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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受驚兔子與酸秀才

趙老憨在前頭走得又快又穩(wěn),鞋底碾過黃土路,濺起的細(xì)土粒兒跟在他腳后跟打轉(zhuǎn),又被風(fēng)一吹,散得沒了影。

王小寶跟在后面,頭還是低著,眼睛盯著趙老憨的腳后跟,生怕自己走快了撞上去,又怕走慢了被落下。他的軍褲短了一截,露出的腳踝被路邊的野草劃得有點(diǎn)癢,可他不敢伸手去撓,只能攥緊衣角,把那點(diǎn)癢意硬生生忍下去。

李默則落在最后,走兩步就停下,用手指撣撣軍裝下擺的土,又蹲下來擦兩下皮鞋。那皮鞋是他來之前特意從家里帶來的,黑亮黑亮的,在北平城里穿出去,誰都得說句“這先生講究”,可到了山西這土路上,沒走幾步就沾了厚厚的泥,擦了又臟,臟了又擦,簡直是白費(fèi)力氣。他皺著眉,看著鞋面上的泥印子,心里頭有點(diǎn)不是滋味。這哪是來參加革命,分明是來遭罪的。

“磨磨蹭蹭啥呢!你是來趕集的還是來參軍的?”趙老憨回頭瞪了李默一眼,聲音跟炸雷似的,嚇得李默手一抖,差點(diǎn)把眼鏡給碰掉。他趕緊推了推眼鏡,站起身,快步跟上,嘴里還小聲嘟囔:“班長,這路太臟了,不擦干凈鞋子,走起路來不舒服?!?

“想舒服?”趙老憨冷笑一聲,“到了戰(zhàn)場上,鬼子的子彈可不管你鞋子干不干凈!你要是再這么磨嘰,等會兒到了營地,老子讓你去挑水,挑到你連擦鞋的力氣都沒有!”

李默不敢再說話了,只能加快腳步,把那些關(guān)于“干凈”“舒服”的念頭暫時壓下去。他偷偷看了一眼前面的王小寶,見那小子跟個小媳婦似的,一直低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喘,心里頭又有點(diǎn)瞧不起。這么慫,還來當(dāng)什么兵。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前面出現(xiàn)了一片低矮的土坯房,房頂蓋著茅草,有的地方還漏了個洞,風(fēng)一吹,茅草就“嘩啦啦”響。土坯房周圍用樹枝圍了個簡易的籬笆,籬笆上掛著幾件洗得發(fā)白的軍裝,還有一口黑黢黢的大鍋,被太陽曬得發(fā)亮。

“到了,這就是咱們的營地?!壁w老憨停下腳步,指了指那些土坯房,“左邊那間是宿舍,右邊是伙房,中間那間是議事的地方。你倆先把東西放宿舍,然后到伙房找劉大鍋,讓他給你們弄點(diǎn)吃的?!?

王小寶趕緊應(yīng)了聲“好”,從背上卸下一個破舊的布包。這布包就是他全部的家當(dāng),里面除了娘塞的半塊烙餅,就只有一件打了補(bǔ)丁的單衣。他拎著布包,小心翼翼地往宿舍走,推開門的時候,手還在抖。

宿舍里擺著四張土炕,炕上鋪著干草,干草上放著薄薄的被子。炕邊的地上,放著幾個木箱子,里面裝著戰(zhàn)士們的雜物。墻上掛著幾支步槍,槍托都磨得發(fā)亮,一看就是經(jīng)常用的。

王小寶走進(jìn)來,找了個靠墻角的空位置,把布包放在干草上,然后站在旁邊,不知道該干什么。他想把被子鋪好,可又怕鋪得不好被人笑話;想坐下歇會兒,又怕弄臟了干草,只能傻愣愣地站著,跟個木樁子似的。

李默也跟著進(jìn)了宿舍,他打量了一圈,眉頭皺得更緊了。這宿舍又小又暗,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汗味和土腥味,跟他在北平的書房比起來,簡直是天差地別。

他把自己的帆布包放在另一張空炕上,帆布包上印著“北京大學(xué)”四個字,在這簡陋的宿舍里顯得格外扎眼。他打開帆布包,拿出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襯衫,又拿出一塊香皂和一把梳子,小心翼翼地放在炕邊的木箱子上。這些都是他特意帶來的,就算在軍營里,他也想保持體面。

“你這包里裝的都是啥?還挺講究?!蓖跣毴滩蛔柫艘痪?,聲音還是很小。

李默瞥了他一眼,說:“一些日常用品,還有幾本書。我跟你不一樣,就算到了軍營,也不能忘了學(xué)習(xí)?!彼f著,從帆布包里拿出一本《吶喊》,放在手里翻了兩頁,那模樣,跟在學(xué)堂里讀書似的。

王小寶沒讀過書,不知道《吶喊》是什么,只能點(diǎn)點(diǎn)頭,不敢再問。他想起娘塞給他的半塊烙餅,趕緊從布包里拿出來,餅已經(jīng)干硬了,上面還沾了點(diǎn)土。他想把土吹掉,可又怕吹到李默身上,只能用手指輕輕蹭了蹭。

就在這時,外面?zhèn)鱽硪魂嚧稚らT的喊聲:“趙老憨!你接的新兵呢?快帶過來吃飯!”

“來了!”趙老憨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恚o接著,他就走進(jìn)了宿舍,“你倆跟我來,劉大鍋把飯做好了?!?

王小寶趕緊把烙餅塞回布包,跟在趙老憨后面。李默也把書放回帆布包,又整理了一下軍裝,才慢悠悠地跟出去。

伙房里,一口大鐵鍋架在石頭壘的灶上,鍋里冒著熱氣,一股淡淡的野菜味飄了出來。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中年男人正蹲在灶邊添柴,他穿著一件油膩膩的軍裝,腰間系著一塊破布,手里拿著一把鐵鏟,見趙老憨他們進(jìn)來,就站起身,咧開嘴笑了笑,露出兩顆發(fā)黃的牙齒:“這就是新來的新兵?看著咋這么嫩呢?”

“劉大鍋,別廢話,快給他們盛飯?!壁w老憨說。

劉大鍋應(yīng)了一聲,拿起兩個粗瓷碗,從鐵鍋里舀了兩碗黑黢黢的窩窩頭,又舀了兩碗飄著幾根野菜的菜湯,放在旁邊的石頭桌上:“吃吧,剛蒸好的窩窩頭,管夠!”

王小寶看著碗里的窩窩頭,咽了口口水。他從家里出來后,就沒吃過一頓飽飯,現(xiàn)在聞到窩窩頭的香味,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他拿起一個窩窩頭,咬了一口,雖然有點(diǎn)干,還有點(diǎn)澀,可他覺得特別香,三口兩口就吃下去一個。

李默卻站在旁邊,看著碗里的窩窩頭和菜湯,皺著眉,沒動筷子。那窩窩頭黑乎乎的,看著就沒胃口,菜湯里除了幾根野菜,就只有一點(diǎn)渾濁的湯,連點(diǎn)油星都沒有。他在北平的時候,頓頓都有魚有肉,哪吃過這種東西。

“你咋不吃?嫌不好吃?”劉大鍋見李默不動,就問道,語氣里已經(jīng)有點(diǎn)不高興了。

李默推了推眼鏡,說:“這飯……也太簡陋了吧?沒有一點(diǎn)營養(yǎng),長期吃會缺乏維生素的?!?

“維生素?啥玩意兒是維生素?”劉大鍋愣了一下,沒聽懂。

趙老憨在旁邊聽了,臉一下子就沉了下來:“你小子說啥?嫌飯不好吃?劉大鍋背著這口鍋跑了二百里,一路上沒少吃苦,你以為是來給你做宴席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李默趕緊解釋,“我只是覺得,咱們應(yīng)該注重營養(yǎng),這樣才能有體力打鬼子?!?

“有體力打鬼子?”劉大鍋一下子就炸了,抄起旁邊的鐵鏟,指著李默的鼻子罵道,“你個龜兒子!老子當(dāng)年在戰(zhàn)場上拼刺刀的時候,你還在北平城里啃白面饅頭呢!現(xiàn)在給你吃窩窩頭,你還挑三揀四?不吃滾蛋!”

李默被劉大鍋的樣子嚇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眼鏡都滑到鼻尖上了。他想反駁,可看著劉大鍋兇巴巴的樣子,又不敢說話,只能低著頭,眼睛盯著自己的皮鞋。

王小寶見情況不對,趕緊拿起自己碗里的一個窩窩頭,遞到李默面前:“哥,你吃我的,我不餓。”

李默看了看王小寶,又看了看窩窩頭,搖了搖頭:“不用,我……我自己有餅干?!彼f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小包餅干,打開包裝,拿出一塊,放在嘴里慢慢嚼著。那餅干是他從北平帶來的,奶香味十足,跟窩窩頭比起來,簡直是天上地下。

劉大鍋見李默吃餅干,更生氣了:“你小子還帶了餅干?你是來打仗的,還是來旅游的?把餅干交出來!給兄弟們分了!”

“這是我的私人物品,憑什么交出來?”李默也來了脾氣,把餅干包起來,揣回口袋里。

“你還敢跟老子頂嘴?”劉大鍋說著,就要上前搶李默的餅干。

“劉大鍋,別沖動!”趙老憨趕緊拉住劉大鍋,“他是新來的,不懂規(guī)矩,以后慢慢教?!彼f著,瞪了李默一眼,“你小子給老子記住,到了這個班里,就沒有什么私人物品,有好東西就得跟兄弟們分享。下次再敢這么自私,老子饒不了你!”

李默咬著牙,沒說話,心里頭卻不服氣。他覺得自己沒錯,餅干是他自己帶來的,憑什么要分給別人?可他也知道,現(xiàn)在跟趙老憨和劉大鍋硬碰硬,沒什么好果子吃,只能暫時忍下來。

王小寶見氣氛緩和了,就拿起另一個窩窩頭,慢慢吃起來。他一邊吃,一邊偷偷看李默,見李默臉色不好,就小聲說:“哥,你要是吃不慣窩窩頭,等會兒我?guī)湍阏尹c(diǎn)別的吃的?!?

李默看了王小寶一眼,沒說話,只是輕輕搖了搖頭。他心里頭有點(diǎn)感動,可又覺得王小寶太慫了,跟這樣的人做戰(zhàn)友,以后肯定會吃虧。

吃完飯,趙老憨把王小寶和李默叫到身邊,說:“從明天開始,你們就跟著隊(duì)伍訓(xùn)練。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先跑五公里,然后練隊(duì)列,練打槍。要是跟不上,別怪老子不客氣!”

王小寶趕緊點(diǎn)點(diǎn)頭:“班長,我一定能跟上。”

李默卻皺了皺眉:“五公里?會不會太遠(yuǎn)了?我從來沒跑過這么遠(yuǎn)的路?!?

“遠(yuǎn)嗎?”趙老憨冷笑一聲,“等你到了戰(zhàn)場上,鬼子可不會因?yàn)槟闩懿粍泳筒蛔纺?!從明天開始,你要是跑不動,就給老子背著槍跑,什么時候跑夠了,什么時候再停!”

李默不敢再反駁,只能點(diǎn)點(diǎn)頭。他心里頭有點(diǎn)后悔,早知道軍營這么苦,這么不講理,他就不來了??涩F(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晚上,王小寶和李默躺在宿舍的土炕上,都沒睡著。王小寶想著娘,想著家里的情況,不知道娘現(xiàn)在怎么樣了,有沒有吃飽飯。他摸了摸布包里的烙餅,心里頭有點(diǎn)難過。他本來想把烙餅留著,等想娘的時候再吃,可現(xiàn)在看來,說不定明天就吃不上了。

李默則想著北平的家,想著書房里的書,想著城里的飯菜。他翻了個身,覺得身下的干草硌得慌,跟家里的軟床比起來,簡直是 torture。他想起劉大鍋兇巴巴的樣子,想起趙老憨嚴(yán)厲的眼神,心里頭就有點(diǎn)害怕,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這個班里待下去。

“哥,你睡著了嗎?”王小寶小聲問。

“沒呢。”李默回答。

“你是不是想家了?”王小寶又問。

李默沉默了一會兒,說:“有點(diǎn)。你呢?”

“我也想,我想我娘?!蓖跣毜穆曇粲悬c(diǎn)哽咽,“我娘說,讓我在這兒好好當(dāng)兵,等打跑了鬼子,就回家看她?!?

李默沒說話,心里頭卻有點(diǎn)觸動。他想起自己來參軍的初衷,也是為了打跑鬼子,讓老百姓能過上好日子。可現(xiàn)在,他卻因?yàn)橐稽c(diǎn)苦,一點(diǎn)委屈,就想放棄,跟王小寶比起來,他覺得自己有點(diǎn)丟人。

“哥,明天訓(xùn)練的時候,你要是跑不動,我?guī)湍惚硺??!蓖跣氄f。

李默看了王小寶一眼,黑暗中,他看不清王小寶的臉,可他能感覺到王小寶的真誠。他心里頭有點(diǎn)暖,說:“不用,我自己能行?!?

就這樣,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新兵,在山西的黃土坡上,在簡陋的軍營里,開始了他們的軍旅生涯。一個像受驚的兔子,膽小卻真誠;一個像酸秀才,文雅卻驕傲。他們不知道,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們會經(jīng)歷怎樣的磨難,會面臨怎樣的危險,可他們都知道,從來到這個班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成了兄弟,要一起扛槍,一起打仗,一起在這亂世里活下去。

風(fēng)還在外面刮著,吹得土坯房的窗戶“嗚嗚”響,像是在訴說著什么。王小寶慢慢閉上眼睛,嘴里默念著娘的名字,漸漸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李默則睜著眼睛,看著草房上的茅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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