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只開了一盞昏暗的壁燈,巨大的紅木書桌和頂天立地的書架在陰影里沉默地矗立,像一座壓抑的堡壘。我面對著冰冷的墻壁,站得筆直,紅腫的掌心還在陣陣抽痛,提醒著我剛才發生的一切。
那三千字的檢討,像一座大山壓在心頭。我握著筆,手指因為疼痛和緊張而僵硬,腦子里卻一片空白。我知道錯了?我知道。玩手機不對,撒謊不對,頂嘴不對。可然后呢?二哥要的“深刻”,到底是什么?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徹底黑透。墻壁上掛鐘的秒針走動聲,在絕對的寂靜里被無限放大,滴答,滴答,敲打著我越來越焦躁的神經。
我寫了又劃,劃了又寫。紙張被揉皺了好幾張,散落在腳邊。寫出來的東西干巴巴的,連我自己看著都覺得蒼白無力,像在重復著“我錯了”、“下次不敢了”的蒼白口號。
我知道,這樣的東西,絕對過不了二哥那一關。他比大哥更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大哥要的是你認罰,而二哥,他要的是你從里到外都被拆解一遍,把你所有的不堪、僥幸和愚蠢都血淋淋地攤開在自己面前,還要你自己親手寫下來,呈給他看。
這種精神上的凌遲,比戒尺抽在手上要痛苦百倍。
門被無聲地推開了。
我沒有回頭,但能感覺到那股冰冷的、帶著審視意味的氣息彌漫進來。我后背的肌肉瞬間繃緊,連呼吸都屏住了。
陸予遷走了進來,沒有腳步聲。他拿起書桌上我剛剛寫下最后一張、墨跡還未干透的檢討書,垂眸看著。
房間里靜得可怕,只有紙張被翻動的輕微窸窣聲。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行行掃過那些我絞盡腦汁拼湊出來的文字,像是在檢閱一堆不合格的殘次品。
終于,他放下了那張紙,動作很輕,卻像重錘一樣砸在我的心上。
“這就是你想了三個小時的結果?”他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極致的失望和……厭煩。
我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通篇廢話。”他評價道,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好,“避重就輕,虛與委蛇。陸予歡,你是在糊弄我,還是在糊弄你自己?”
我的手指猛地蜷縮起來,掌心的傷被牽扯到,一陣刺痛。
“玩手機是表象,”他走近一步,冰冷的視線落在我的后頸上,讓我寒毛直豎,“我要你寫的是根子里的東西。你的懶散,你的放縱,你的沒有責任心,你對所有規矩的蔑視!寫出來!”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度,雖然依舊克制,但那里面蘊含的冷怒讓我控制不住地發起抖來。
“我……我不知道怎么寫……”我轉過身,眼淚終于忍不住奪眶而出,聲音里充滿了絕望和無助,“哥……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告訴我……告訴我該怎么寫……”
我哭得喘不上氣,所有的堅持和偽裝在這一刻徹底崩潰。我寧愿他再打我二十戒尺,也不想再面對這該死的、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滿足的檢討。
“告訴你?”他看著我痛哭流涕的樣子,眼神里沒有半分動容,反而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更加不悅的東西。“告訴你了,那還是你的反省嗎?那是我替你寫的!”
他一把將我寫的那幾頁紙掃落在地,白色的紙張飄散開來,像是我被撕碎的、徒勞的努力。
“哭?”他冷笑一聲,那笑聲尖銳又冰冷,“除了哭和喊疼,你還會什么?大哥打你,你哭一場,他心軟了,哄你兩句,這事就過去了,是吧?”
他精準地戳破了我內心最深處的僥幸和對比。
“在我這里,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彼┫律?,逼視著我的眼睛,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沒有任何溫度,“它只能證明你無能和軟弱,證明你除了用這種方式博取一點可憐的同情外,毫無辦法?!?
“重寫?!彼逼鹕?,不留任何余地,“寫到你不再想著怎么應付我,寫到你真的覺得羞恥,寫到你覺得之前那十幾下打挨得一點都不冤為止。”
“寫不完,”他指了指地上那把戒尺,“或者寫不好,你就一直在這里站著,寫下去。我不介意陪你耗著。”
說完,他不再看我,轉身走到書桌后的扶手椅上坐下,隨手拿起一份財經雜志翻看,仿佛我真的只是一團需要被徹底改造的、令人厭煩的麻煩。
我站在原地,眼淚模糊地看著散落一地的紙張,看著那把冰冷的戒尺,看著那個冷漠得如同冰山一樣的二哥。巨大的絕望和委屈如同潮水般將我淹沒。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讓他滿意。這種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達到標準、永遠被否定、被審視、被挑剔的感覺,比任何肉體上的疼痛都更讓我崩潰。
我再也支撐不住,沿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到地上,把臉埋進膝蓋里,失聲痛哭起來。這一次,不是因為掌心的疼痛,而是因為一種徹頭徹尾的、被否定得一無是處的絕望。
我知道,我的哭聲只會讓他更覺得我無能且麻煩。但我真的……受不了了。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嗓子沙啞,眼淚幾乎流干,只剩下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噎。書房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聲和雜志偶爾翻動的輕微聲響。二哥始終沒有再說一句話,也沒有離開,那種無聲的、漫長的陪伴本身,就是一種極致的懲罰。
最終,抽噎聲漸漸平息。我癱坐在地上,渾身脫力,眼睛腫痛,掌心依舊灼熱,但內心那片激烈的、崩潰的浪潮似乎暫時退去了,只剩下一種精疲力盡的麻木和空洞。
我望著散落在地上的、寫滿了蒼白悔過的紙張,看著那些被揉皺的失敗痕跡,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哭泣、哀求、甚至疼痛,在這個男人面前,都是無效的。他像一臺精密而冷酷的機器,只接收他認可的結果。
而我,除了達到他的要求,別無他路。
一種深深的、夾雜著恐懼和絕望的無力感攫住了我。我掙扎著,用依舊顫抖的手,撐著她面爬起來。膝蓋因為久坐和之前的跪罰而酸軟,但我還是踉蹌著走到書桌前,重新抽出一張干凈的紙。
撿起筆時,紅腫的掌心被擠壓,傳來尖銳的刺痛,讓我倒吸一口涼氣。但這疼痛此刻卻異常清晰,像是在提醒我什么。
我沒有再試圖去編造那些“深刻”的懺悔。我只是開始寫,寫我今天是如何醒來就摸向手機,寫我是如何一次次告訴自己“再玩十分鐘”卻拖了整整一天,寫我聽到他回來時的心虛和慌亂,寫我撒謊時的僥幸,寫我被沈聿撞破時的難堪,寫我頂嘴時的愚蠢,寫我挨打時只想著疼,寫我寫檢討時只想著怎么過關……
我把所有的不堪、所有的丑陋、所有自己都不愿直視的細節,像倒垃圾一樣,毫無保留地、甚至是自暴自棄地攤開在紙上。字跡歪歪扭扭,語句偶爾混亂,但每一個字都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血淋淋的真實。
我不再去想他滿不滿意,我只是寫不下去了,也裝不下去了。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窗外天際已經隱隱透出一絲灰白。我寫下最后一個句號,手臂沉重得幾乎抬不起來。我把那摞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推到書桌邊緣,然后低下頭,不敢再看,也不敢再想,只是等待著最終的審判。
腳步聲響起。
他走了過來,拿起那摞紙。這一次,他看了很久。
房間里只有紙張翻頁的聲音。我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終于,他放下了紙張,發出輕微的“啪”的一聲。
“天亮了。”他忽然說,聲音里帶著一絲徹夜未眠的沙啞,卻聽不出什么情緒?!叭ビ帽笠幌履愕氖帧H缓蠡刈约悍块g睡覺?!?
我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這就……結束了?他沒有評價,沒有訓斥,甚至沒有再看我一眼,只是轉身走向門口。
在他拉開門的那一刻,我聽到他極其平淡地補充了一句,像是在做最后的總結:
“今天之內,把《朱子家訓》抄一遍。字跡工整?!?
門在我面前輕輕合上。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過了好幾秒,才仿佛終于從一場漫長而痛苦的夢魘中掙脫出來,渾身脫力地靠在了書桌上。
沒有原諒,沒有安撫,甚至沒有對那份檢討的任何置評。他只是給出了下一個指令,仿佛昨晚那場幾乎將我摧毀的風暴,于他而言,只是處理了一件亟待解決的麻煩,而現在,這件事過去了,該翻篇了。
懲罰結束了,但那種被他徹底看穿、無力反抗、只能按照他設定的規則艱難呼吸的感覺,卻深深地烙在了那里。
我慢慢地走出書房,客廳里空無一人,只有空氣中殘留著極淡的雪松香氣和威士忌的味道。冰袋就放在廚房流理臺上,像是早就準備好的。
我拿起冰袋,敷在腫痛不堪的掌心,那刺骨的冰涼讓我打了個哆嗦,卻也帶來一絲扭曲的清醒。
天,確實亮了。
但有些東西,似乎再也回不到從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