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開浴室門，帶著一身氤氳的水汽踏進客廳。只一抬眼，腳步便僵在了原地。

我二哥陸予遷正坐在靠窗的單人沙發上，暮色透過玻璃在他周身鍍上一層灰蒙蒙的光暈。而我的手機——那個記錄了我整整十四小時虛度光陰的鐵證——就明晃晃地躺在他手邊的茶幾上，屏幕朝下，仿佛一個被擒獲的 silent witness。

他的姿態看起來很閑適，可空氣里卻繃著一根看不見的弦。他沒有看我，目光落在窗外某片虛無的夜色里，側臉的線條平靜得令人心慌。

我攥著毛巾，指尖發涼。頭發上的水珠順著脖頸滑進衣領，激起一陣戰栗。我知道我應該若無其事地走過去，拿起手機，笑著問晚上吃什么。可我的雙腳像被釘在了原地。

那個手機此刻仿佛不是我的手機，而是一個燙手的、寫滿我罪狀的物證。它就躺在那兒，離他的指尖只有幾公分。我不信他沒有看見，不信他沒有拿起來，不信他沒有劃開屏幕，看見那個觸目驚心的“14小時”。

可他太平靜了。平靜得讓我害怕，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也許他真的沒看？但這個念頭立刻被掐滅——怎么可能不看？它就放在那里，那么顯眼，那么充滿誘惑地去揭示一個真相。

這種不確定感像螞蟻一樣啃噬著我的神經。我既不敢貿然去拿手機，仿佛那樣就坐實了自己的心虛；也無法坦然面對他可能知曉一切后卻深不見底的沉默。

陸予遷似乎終于察覺到我的存在，緩緩轉過頭，目光無聲地落在我臉上。沒有疑問，沒有催促，就那樣看著。仿佛在等我先開口，等我先崩潰。

喉嚨干得發疼。我避開他的視線，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像一句試探又徒勞的蠢話：“…哥，你…一直坐在這兒？”

他目光沉靜，看不出絲毫情緒。也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這樣看著我。時間在沉默中被拉得很長，每一秒都清晰可辨，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

然后，他極其輕微地挑了一下眉梢。“不然呢？”他反問，聲音平穩得像在討論天氣，卻精準地戳中了我所有的不安。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甚至沒有給任何明確的信號。只是用一句輕飄飄的反問，和那雙看不出喜怒的眼睛，將我置于一種懸而未決的、冰冷的審判席上。

陸予遷的目光依舊鎖在我臉上，那雙看不出喜怒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一切。我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氣，僵硬地挪動腳步，朝著茶幾的方向蹭過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狂亂的心跳上。

我的右手微微發顫，朝著那屏幕朝下的手機緩緩伸去。指尖即將觸到冰涼的機身那一刻。

他的手指忽然動了。

并非阻止，只是極隨意地將手搭在了茶幾上，修長的中指恰好似有若無地抵在了手機的邊緣。一個微小到幾乎可以被忽略的動作，卻像一道無聲的禁令，讓我的手指猛地僵在半空，再不敢前進分毫。

我倏地抬頭看他。

他依舊維持著之前的姿勢，甚至連眼神都沒有絲毫變化，只是平靜地回視我，仿佛那個阻止我的動作完全出于無意。

“怎么？”他開口，聲音依舊平穩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不是你的手機么？拿啊。”

這句話像一記軟鞭，抽在我緊繃的神經上。他明知我不敢，明知我心虛，卻偏要我用行動來承認自己的怯懦。

我的指尖蜷縮了一下，最終無力地垂落下來，像一只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的敗鳥。所有強撐起來的勇氣，在他一句輕描淡寫的話里，潰不成軍。他看著我最終退縮，指尖無聲地垂落回身側，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不存在的了然，隨即又湮滅在那片深沉的平靜里。

“去盛飯。”他不再看我和手機，仿佛剛才那場無聲的交鋒從未發生。語氣很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性。

我如蒙大赦，又如墜冰窟。逃也似的鉆進廚房，機械地拿出碗筷。指尖碰到冰冷的瓷碗邊緣，才稍稍拉回一點神志。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一點。

飯菜上桌，他已經坐在主位。我習慣性地要在他對面的椅子坐下，臀尖幾乎要碰到椅面。

“站著吃。”

這三個字落下得太過自然，甚至沒有打斷他夾菜的動作。他語氣平淡得像在說“把湯遞給我”，目光仍落在眼前的菜色上，仿佛這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要求。

我愣在原地，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那個被刻意壓抑的疑問混合著委屈，終于沖口而出：“為什么？…我又沒犯錯…”聲音到最后幾乎成了囁嚅，底氣不足。

他終于抬眼看我，眼神里沒有任何波瀾，既沒有被質疑的不悅，也沒有捉弄人的戲謔。他只是用那雙過分平靜的眼睛看著我，清晰而緩慢地陳述，仿佛在解釋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椅子有問題，修好之前先站著。”他說完，便自然地夾了一筷子菜，仿佛此事已了，再無討論的必要。

我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那把椅子——木質堅實，椅面光滑，看不出任何不妥。可他的話像一道不容置疑的判決，將我的質疑全部堵了回去。

空氣凝滯了片刻。我站著沒動，喉嚨發緊，卻不知還能說什么。反駁嗎？拿什么反駁？那十四個小時的屏幕使用時間，就是懸在我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讓我所有的理直氣壯都化為烏有。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僵持，只是自顧自地吃著飯。咀嚼的聲音很輕，落在寂靜的餐廳里，卻像放大了一般，敲打著我緊繃的神經。他吃得從容不迫，甚至偶爾還會點評一句菜的味道，仿佛只是在進行一場再普通不過的日常晚餐，唯獨我，被隔離在這份“普通”之外，像一個突兀的、被罰站的背景板。

這種徹頭徹尾的、被無視的正常，比任何疾言厲色的訓斥更讓人難堪。

最終，我還是屈服了。默默地端起碗，筷子伸向離我最近的菜盤。站著吃飯需要微微俯身，動作別扭又局促，每一次夾菜都像是在提醒自己此刻的處境。米飯嚼在嘴里，嘗不出任何滋味，只覺得吞咽困難。

我正艱難地維持著平衡，試圖從那盤精致的和牛里夾起一片，身體因站立而不得不微微前傾，姿態與這間裝潢考究的餐廳格格不入。玄關處傳來極輕微的智能門鎖認證通過的滴聲，以及鞋底踩在天然大理石地面上清脆的回響。

“予遷哥，你上次拍的那幅……”一個慵懶而熟悉的聲音隨著來人的腳步傳入，是哥哥的摯友沈聿。他話音未落，人已步入餐廳區域，后半句話便硬生生斷在了空氣里。

沈聿停在餐廳入口處，一身剪裁得體的休閑西裝，手腕上價值不菲的表盤在燈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他臉上慣有的、那種屬于我們這個圈層的漫不經心的笑意瞬間凝住。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儀器，極快地掃過端坐在主位、姿態優雅地用著餐的陸予遷，隨即落在我身上——端著骨瓷碗，明顯是站著吃飯的我。

我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火辣辣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這種被外人撞破“受罰”現場的難堪，比獨自面對陸予遷的沉默還要強烈百倍。

我下意識地挺直了背，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狼狽，卻發現這站立用餐的姿態本身，在沈聿了然的目光下，已是最大的狼狽。我垂眼盯著碗里晶瑩的米飯，仿佛能數清每一粒。

似乎察覺到我的無地自容，沈聿迅速收斂了訝異，但那短暫停頓和眼底一閃而過的洞悉，比任何驚呼都更讓我難堪。

他極自然地彎起嘴角，那笑容卻不如往常隨意，帶上了幾分審慎的試探：“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打擾你們兄妹用餐了。”他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那把空椅，又落回陸予遷身上。

所有的壓力都給到陸予遷身上。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看向陸予遷，眼神里帶著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乞求——求他像剛才那樣，哪怕只是用那個漏洞百出的“椅子壞了”的理由，替我遮掩一下這無比明顯的窘境。

他終于放下了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動作慢條斯理。他抬眼看向沈聿，表情依舊是那副雷打不動的平靜，甚至還極輕微地笑了一下。

“來了。”他打了聲招呼，語氣如常，仿佛我只是恰好喜歡站著消食。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他沒有解釋。沒有說“椅子壞了”。甚至沒有多看我局促不安的樣子一眼。

他就讓沈聿那么看著，讓我這么站著，讓“我正在被罰站”這個事實，赤裸裸地、無聲地擺在臺面上，被第三個人的目光反復審視。

那短暫的幾秒沉默，比我站著的這十幾分鐘還要漫長。沈聿臉上的表情從驚訝、到了然、再到一絲微妙的尷尬和同情。他顯然什么都明白了。

我視線慌亂地掃過沈聿，最后定格在陸予遷波瀾不驚的臉上，聲音因為急促和緊張而有些發顫，甚至帶上了一絲可笑的尖銳：

“我……我沒有在罰站！”這話脫口而出，虛弱得像一層一戳就破的窗戶紙，連我自己都不信。

沈聿顯然沒料到我會突然開口辯解，他微微一怔，隨即露出一絲更為尷尬的神色，仿佛不小心撞破了別人家最不堪的鬧劇，下意識地就想移開目光。

而我二哥——

他終于有了點不同的反應。

他極輕地放下筷子，銀質餐具接觸骨瓷盤沿，發出一聲清脆又冰冷的輕響。這細微的聲音在過分安靜的餐廳里卻被無限放大，成功地讓所有人的動作都頓住了。

然后，他緩緩地轉過頭，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終于精準地捕捉住我，目光沉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沒有絲毫漣漪，卻帶著足以將人凍僵的寒意。

他并沒有立刻說話，只是那樣看著我，仿佛在審視一個不懂事、還在負隅頑抗的幼稚孩童。那短暫的凝視比任何呵斥都更具壓迫感，讓我剛剛鼓起的、虛張聲勢的勇氣瞬間消散殆盡。

就在我幾乎要承受不住低下頭去的時候，他終于開口了。聲音不高，一如既往的平穩，甚至聽不出什么情緒，卻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瞬間剖開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偽裝：

“說錯了，”他清晰地、緩慢地吐出兩個字，目光不曾從我臉上移開半分，“你就是在罰站。”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靜止。

沈聿徹底斂去了所有表情，眼觀鼻，鼻觀心，仿佛自己不存在。

而我，像被一道無聲的驚雷劈中，整個人都僵住了。臉頰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種被當眾剝光所有遮羞布后、赤裸裸的羞辱和冰涼。

他承認了。他就這樣毫不留情地、當面戳穿了我蒼白的謊言。他甚至懶得再用那個“椅子壞了”的借口，而是直接用最平靜的語氣，下達了最殘酷的判決。

“因為什么，”他繼續問道，語氣甚至稱得上“循循善誘”，仿佛在引導我完成某種確認，“需要我當著沈聿的面，再說一遍嗎？”

這句話輕飄飄的，卻像最重的枷鎖，猛地套在了我的脖子上。那十四個小時的數字仿佛帶著滾燙的烙鐵，瞬間印在我的腦海里，燒得我理智全無。

我猛地低下頭，再也說不出一個字，所有的掙扎和辯解都在他這句平靜的反問中被碾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