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東塬上的試驗田剛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秋雨澆透，新翻的黃土變成粘稠的泥濘。

慕容羽渾身濕透地沖回小屋，顧不得換下滴水的衣服，撲到窗邊那張用破木板臨時搭成的“試驗臺”前。

臺上，幾株來自異界的凝血草和陽炎花被小心地移栽在幾個豁口的粗陶碗里，碗底鋪著薄薄一層混合了塬上黃土和少許腐殖質的泥土。

此刻，這些珍貴的幼苗在風雨中顯得有些蔫頭耷腦，葉片上沾著泥點。

慕容羽的心揪緊了。他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拂去一片陽炎花嫩葉上的泥水，指尖傳來植物特有的涼意和脆弱感。

能否活下來？能否適應這個貧瘠的世界？他深吸一口氣，將意念沉入識海：

“慕容羽？你那邊…還好嗎？草藥收到了，我已經試著種下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活…”他的意念帶著期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

這些承載希望的幼苗，需要時間，更需要那個世界的慕容羽安然無恙。

意念傳遞過去，卻如同石沉大海，久久沒有回應。

一種莫名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上慕容羽的心頭。

……

與此同時，距離慕容家族地數百里之外。

天柱山，高聳入云，壁立千仞。嶙峋的黑色山巖如同巨神的骸骨，裸露在稀薄的云霧之中。

陡峭的山路如同懸掛在絕壁上的細線，僅容一人側身通過。山風凜冽如刀，帶著刺骨的寒意和嗚嗚的尖嘯，刮得人臉頰生疼，幾乎站立不穩。

慕容羽墜在隊伍的最后方，背著一個幾乎與他瘦小身形等高的巨大背簍。簍里裝滿了沉重的干糧、清水、繩索以及幾位少爺小姐“可能用到”的雜物。

粗糲的繩索深深勒進他單薄的肩膀，汗水混合著塵土，在他蒼白疲憊的臉上沖刷出道道污痕。

每一步踏在陡峭濕滑的山道上，都感覺小腿肚子在劇烈地顫抖，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

“廢物！磨磨蹭蹭的找死嗎？”前面傳來慕容凌不耐煩的呵斥聲，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要是耽誤了時辰，讓燕姐采不到那株‘七葉星蘭’，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慕容凌口中的“燕姐”，正是走在隊伍最前方、被幾個殷勤的旁系子弟簇擁著的慕容燕。

她穿著一身裁剪合體的勁裝，勾勒出曼妙的身姿，腰間懸著一柄裝飾華麗的短劍，俏臉含霜，眉宇間帶著一股天生的倨傲。

她是家主慕容昊的嫡女，天賦在年輕一輩中算是佼佼者，早已是后天巔峰的武者，距離先天之境僅一步之遙。

此次冒險深入天柱山，就是為了采摘懸崖峭壁上一株據說對突破先天境界有奇效的“七葉星蘭”。

慕容羽低著頭，咬緊牙關，將所有的屈辱和身體的劇痛都死死壓在心底。

他不敢有絲毫怨言，更不敢奢望休息，只是機械地邁動著如同灌了鉛的雙腿，努力跟上前面那些步履輕快的武者。

終于，在攀爬了將近三個時辰后，隊伍來到了接近山巔的一處險地。

前方是一道深不見底的巨大裂谷，裂谷對面，一面光滑如鏡、近乎垂直的黑色崖壁拔地而起。

崖壁中段，云霧繚繞之處，隱約可見幾株形態奇特的植物頑強地扎根在巖縫之中，其中一株通體碧綠，頂端七片狹長的葉子如同星辰般排列，散發著微弱的瑩瑩光澤——正是那株“七葉星蘭”！

“就在那里！”慕容燕美眸一亮，聲音帶著一絲激動。

“燕姐，我去采！”慕容凌立刻自告奮勇，同時狠狠瞪了身后的慕容羽一眼，“廢物！把繩索拿過來！”

慕容羽麻木地卸下背簍，取出里面最粗最長的那捆堅韌繩索。

慕容凌一把奪過，熟練地將一端牢牢系在自己腰間，另一端則交給兩個身強力壯的旁系子弟緊緊拉住。

“凌弟小心！”慕容燕叮囑道，目光卻始終沒離開那株靈草。

慕容凌深吸一口氣，臉上帶著興奮和一絲緊張。

他運轉起后天中期的內力，灌注雙腿，猛地一蹬地面，身體如同猿猴般輕盈地躍出裂谷邊緣，借著繩索的牽引，精準地朝著那株七葉星蘭所在的巖縫蕩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跟隨著慕容凌的身影，屏住了呼吸。

慕容羽也下意識地抬頭望去。裂谷中涌出的冰冷罡風吹得他幾乎睜不開眼。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脆響，如同死神的低語，驟然響起！

不是繩索斷裂！而是慕容凌即將落腳的那塊看似堅固的凸起巖石，內部早已風化酥脆，根本無法承受他下落的沖擊力！巖石瞬間崩裂！

“啊——！”慕容凌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他身體驟然失去平衡，全靠腰間繩索才沒有立刻墜入深淵，但整個人已經如同斷線的風箏，狠狠撞向旁邊的巖壁！

“凌弟！”慕容燕花容失色，驚呼出聲！

千鈞一發之際！慕容凌慌亂中猛地伸出雙手，死死摳住了巖壁上另一道狹窄的縫隙！指甲瞬間崩裂，鮮血直流。

他整個人懸在了半空，全靠十指的力量和腰間的繩索吊著，腳下是翻滾的云氣和深不見底的黑暗！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

“快！拉我上去！”慕容凌嚇得魂飛魄散，聲音都變了調，朝著崖頂嘶吼。

崖頂頓時一片混亂！拉住繩索的兩個旁系子弟臉都嚇白了，拼命往后拽！但慕容凌懸空的位置刁鉆，繩索繃得筆直，一時竟難以將他拉回！

“廢物！還愣著干什么！”慕容燕猛地轉頭，冰冷的眸子如同利劍，瞬間鎖定了站在崖邊、因這突發變故而有些呆滯的慕容羽。

她眼中沒有絲毫對慕容凌的擔憂，只有被耽誤行程的憤怒和一股冰冷的遷怒，“去！抓住繩子，一起拉！”

慕容羽被那冰冷的目光刺得一激靈，來不及多想，下意識地就沖上前，伸出沾滿泥土和血泡的雙手，死死抓住了那根繃緊的、勒進慕容凌腰間的繩索末端。

他咬緊牙關，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和另外兩人一起，拼命向后拉扯！

“一！二！拉——！”

沉重的分量！慕容羽感覺自己的胳膊都要被撕裂！腳下的碎石簌簌滾落深淵！他憋紅了臉，額頭青筋暴起，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嘶吼！

終于，在三人合力之下，繩索一點點被拉回。慕容凌的身體也逐漸脫離了最危險的懸空位置，雙腳勉強蹬住了下方一塊相對穩固的巖石邊緣。

“呼…呼…”慕容凌驚魂未定，大口喘著粗氣，臉上毫無血色。

崖頂眾人也都松了口氣。

然而，就在這緊繃的神經剛剛松弛一絲的瞬間！

一直冷眼旁觀的慕容燕，眼中驟然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厲芒和嫌惡！她蓮步輕移，看似要上前查看慕容凌的情況，身形卻極其詭異地瞬間貼近了正因脫力而微微松懈的慕容羽背后！

沒有一絲征兆！一只白皙如玉、卻蘊含著后天巔峰恐怖內力的纖纖手掌，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印在了慕容羽毫無防備的后心之上！

“噗——！”

一聲沉悶如擊敗革的巨響！

慕容羽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陰柔歹毒到了極點的恐怖力量，如同決堤的洪流，狠狠撞進了他的體內。

五臟六腑瞬間移位！胸骨發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一口滾燙的鮮血混合著內臟碎片，如同噴泉般狂噴而出！

劇痛！無法形容的劇痛瞬間席卷了全身！他的意識如同狂風中的燭火，驟然黯淡下去！身體如同斷了線的木偶，被那狂暴的掌力狠狠拍飛，朝著深不見底的裂谷深淵墜落！

“礙手礙腳的廢物！看著就煩！”慕容燕冰冷刻薄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地獄，清晰地傳入慕容羽迅速模糊的耳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和輕蔑！

“啊！羽哥！”崖頂傳來慕容妍一聲驚恐欲絕、帶著哭腔的尖叫。

“燕姐！這…”拉住繩索的兩個旁系子弟也驚呆了。

“哼！”慕容燕看都沒看墜落的慕容羽一眼，仿佛只是隨手拍死了一只蒼蠅。

她目光轉向剛剛穩住身形、驚魂未定的慕容凌，語氣瞬間變得溫和，“凌弟，快上來！別耽誤時間！”

慕容凌趴在崖邊，看著下方急速墜落、迅速被云霧吞噬的那個身影，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但很快被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對慕容燕的敬畏取代。

他咬了咬牙，借著繩索的拉力，手腳并用地向上攀爬。

慕容羽的意識在急速下墜的狂風和撕心裂肺的劇痛中沉浮。冰冷的罡風如同刀子般割裂皮膚，失重感讓他絕望。

慕容燕那張冰冷絕情、充滿殺意的臉，慕容凌那驚恐又帶著一絲快意的眼神，還有慕容妍那聲絕望的哭喊……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

恨！滔天的恨意和不甘如同巖漿般在瀕死的身體里奔涌！為什么？！就因為他是個不能修煉的廢物？！就因為他是多余的？！就如此輕賤他的性命？！

就在他意識即將徹底沉入無邊黑暗，身體即將在嶙峋的崖壁上撞得粉身碎骨之際——

下方翻滾的云霧深處，某處極其隱蔽、向內凹陷的狹窄石縫之中，驟然亮起了一道微弱的、卻無比玄奧的光芒！

那光芒并非金銀玉石的光澤，而是一種難以形容的、仿佛蘊含了宇宙星辰運轉至理、萬物生滅本源的混沌之色！它柔和而內斂，如同呼吸般明滅不定。

下墜的慕容羽，身體如同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竟鬼使神差地朝著那道光芒所在的石縫直直撞去！

“噗！”

預想中的猛烈撞擊并未發生。他的身體仿佛穿過了一層無形的、溫潤的水膜，然后重重地摔落在石縫內部一處相對平坦、鋪滿了厚厚干燥苔蘚的地面上。

巨大的沖擊力讓他再次噴出一口鮮血，眼前徹底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石縫內，一片死寂。只有慕容羽微弱得幾乎消失的呼吸聲。

就在他身側，那散發出混沌光芒的源頭，靜靜地懸浮著。

那并非什么神兵利器，也非奇石異寶。

那是一張圖卷。

材質非金非玉，非帛非紙，呈現出一種溫潤古樸的暗黃色澤，仿佛承載了無盡歲月的滄桑。圖卷邊緣磨損得有些模糊，但主體卻完好無損。

圖卷之上，并無具體的山川河流、人物花鳥。只有兩條玄奧莫測、不斷蜿蜒流動的“河”！一條呈現深邃的玄黑之色，如同浩渺無垠的星河，無數微小的、閃爍著星輝的光點在河中沉浮明滅；另一條則呈現混沌的蒼黃之色，如同孕育萬物的母河，內里仿佛有地脈起伏、草木枯榮的景象在不斷演化！

兩條“河”并非靜止，而是在圖卷之上緩緩流淌、交匯、分離，循環往復，生生不息，共同構成了一幅囊括天地、闡述宇宙本源的無上道圖。

正是這股玄奧的流動，散發出那溫潤而內斂的混沌光芒。

此刻，慕容羽噴濺出的滾燙鮮血，有幾滴正巧落在了這幅緩緩流動的混沌圖卷之上！

鮮血沒有滑落，也沒有滲透。那兩條流淌的“河”仿佛活了過來！玄黑之河與蒼黃之河瞬間交匯于血滴落下的位置。

一股無法言喻的、蒼茫古老的意志，如同沉睡萬古的洪荒巨獸，驟然蘇醒！

“嗡——！”

圖卷猛地一震！混沌光芒瞬間大放！將整個狹小的石縫映照得纖毫畢現！

那光芒并非攻擊，而是帶著一種審視、探究，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滄桑與寂寥。它輕柔地籠罩住地上昏迷不醒、生機如同風中殘燭的慕容羽。

蒼茫古老的意志在圖卷的光芒中流轉，似乎在讀取著少年殘破身軀中烙印的、短暫而充滿屈辱的一生：

廢脈的絕望、家奴的卑微、毒打的痛楚、刻骨的怨恨、瀕死的掙扎……還有那最后時刻，如同火山爆發般洶涌而出的、對命運的不甘與嘶吼！

“……恨……恨！恨——！”

少年瀕死前那無聲的靈魂吶喊，仿佛穿透了時空的阻隔，清晰地回蕩在這混沌光芒之中。

懸浮的河圖洛書圖卷，光芒微微波動了一下。那蒼茫古老的意志中，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察覺的……共鳴？

下一刻，光芒驟然收斂，盡數沒入圖卷之中。緊接著，圖卷化作一道溫潤古樸的流光，“嗖”地一聲，沒入了慕容羽鮮血浸染的胸口，消失不見！

狹小的石縫內，光芒盡斂，恢復了之前的幽暗死寂。

只有慕容羽胸口那破碎的衣襟上，殘留著刺目的血跡，以及他身下那層厚厚的苔蘚，無聲地證明著剛才發生的一切并非幻覺。

昏迷中的慕容羽，身體猛地一陣劇烈的痙攣！他那原本微弱到幾乎停止的心跳，如同被注入了某種強大的生機，驟然變得強勁有力起來。

一股極其微弱、卻精純浩瀚到了極點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水，悄然在他破損不堪的經脈中流淌起來，所過之處，斷裂的骨骼、移位的臟腑、破碎的經絡，竟開始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愈合、重塑！

而在他昏迷的意識深處，一個蒼茫、古老、仿佛來自宇宙開辟之初的宏大聲音，如同洪鐘大呂，緩緩響起：

“身負血仇，心藏不甘…混沌天體…血脈…契合…河圖洛書…認汝…為主……”

聲音漸漸低沉下去，最終化為一片蘊含著無窮道韻的混沌星圖，深深烙印在慕容羽的靈魂深處。

命運的齒輪，在這一刻，于這萬丈深淵的絕壁石縫中，轟然轉動！

隴東塬上，小屋窗邊。慕容羽猛地捂住胸口，一股強烈到無法言喻的心悸和不安瞬間攫住了他！仿佛有什么極其重要的東西，在另一個世界，正經歷著生死劇變！

“慕容羽！”他對著空寂的識海，發出無聲的吶喊，卻再無任何回應。

只有窗臺上，那幾株在風雨中飄搖的凝血草幼苗，葉片上沾著的雨水，如同冰冷的淚滴，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