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民宿木窗的細縫,在地板上織出淺金色的條紋,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海腥味,混著昨晚晾在陽臺的襯衫上殘留的皂角香——那是曉漁媽媽林阿婆幫他洗的,說“海島風大,晾一晚就干,比烘干機烘得軟和”。他坐起身,指尖碰到枕頭邊的相機,昨晚出海捕魚的畫面突然涌進來:曉漁站在船頭拉網時飛揚的衣角,日出時染成橘紅色的浪花,還有她教他辨魚汛時,指尖劃過水面留下的細碎漣漪。
他摸出壓在枕頭下的筆記本,飛快地在“創作主題”那頁添了一行:“海的呼吸,藏在漁網的紋路里,藏在她遞來的漁鉤上。”筆尖頓了頓,又在句末輕輕畫了個小太陽,像日出時曉漁指給他看的那輪,邊緣還帶著點朦朧的霧色。
下樓時,客廳里已經傳來熱鬧的笑聲。曉漁坐在竹編椅上,懷里抱著個竹籃,正和兩個女生說話,竹籃里攤著剛摘的楊桃,青黃相間的果皮上還掛著水珠。見陳嶼下來,曉漁抬頭笑了笑,眼角彎成月牙:“醒啦?這是阿芷和阿荔,我小學同學,今天來幫忙摘院子里的楊桃。”
被叫做阿芷的女生挑了個最大的楊桃遞過來,短發梢沾著點碎葉:“你就是那個臺灣來的攝影師哦?曉漁天天說你拍的照片好看,連灘涂里的小螃蟹都拍得像畫兒。”阿荔跟著笑,手里轉著個楊桃:“聽說你昨天跟曉漁出海捕魚啦?沒被浪打濕褲腳吧?我們島的晨浪看著溫柔,其實可調皮了。”
陳嶼接過楊桃,指尖觸到冰涼的果皮,耳尖有點發燙:“沒有,曉漁……她教我抓穩船舷了。”他想說自己其實差點踩空,是曉漁拉了他一把,指尖碰到她手腕上的紅繩時,他心跳漏了半拍,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低頭用指甲輕輕刮了刮楊桃表面的絨毛。
曉漁看出他的羞澀,笑著打圓場:“他昨天幫阿爸收網可賣力了,就是最后把魚簍拿反了,活蹦亂跳的鯧魚差點跳回海里。”說著從竹籃里又拿了個楊桃,用小刀仔細削去棱角,切成小塊遞給他,“沾點鹽水吃,不澀。”她的指尖沾了點楊桃汁,亮晶晶的,像昨晚看到的星星落進了指縫。
陳嶼接過牙簽扎著的楊桃塊,放進嘴里,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散開,帶著點海水的咸鮮。他想起在臺北時,便利店買的楊桃總是寡淡無味,原來不是楊桃的問題,是少了這種剛摘下來、還帶著陽光和海風味道的鮮活。
“對了,你昨天拍的膠卷呢?洗出來沒?”阿芷湊過來,眼睛亮晶晶的,“曉漁說你暗房技術可厲害,我們島還沒人自己洗照片呢,都是拿到鎮上的照相館。”陳嶼點點頭,指了指后院:“昨晚洗了一部分,還有幾卷沒晾干,我去看看。”
曉漁跟著站起來:“我陪你去,暗房的窗戶得再關小點,今天太陽有點毒,怕曬到照片。”兩人并肩往后院走,走廊的風穿過木柱,吹起曉漁的馬尾辮,發梢偶爾掃過陳嶼的胳膊,像羽毛輕輕撓了一下,他下意識放慢腳步,跟她拉開一點距離,卻又忍不住用余光看她——她穿著淺藍色的棉布裙,裙擺上繡著小小的貝殼圖案,是她自己縫的,昨天出海時他就注意到了。
暗房里還留著顯影液的味道,架子上晾著的照片用夾子夾著,在微風中輕輕晃動。陳嶼拿起一張剛晾干的,是日出時的海面,金色的陽光從云層里漏出來,灑在曉漁拉網的側影上,她的頭發被染成暖黃色,連睫毛上都像沾了碎金。曉漁湊過來看,指尖輕輕碰了碰照片邊緣:“這張拍得真好,比阿爸拍的日出還好看。”
“是光好。”陳嶼小聲說,其實他沒說出口,是因為鏡頭里有她,那光才變得不一樣——以前在墾丁拍日出,他總追求極致的光影構圖,卻覺得畫面里少了點什么,直到昨天看到曉漁站在晨光里,他才明白,少的是“故事”,是光落在人身上時,那種帶著溫度的、鮮活的故事。
正說著,外面突然傳來阿荔的喊聲:“曉漁!快收衣服!要下雨啦!”兩人趕緊走出暗房,抬頭一看,剛才還湛藍的天空,不知何時飄來了大片烏云,像被墨染過似的,正飛快地往這邊壓過來,海風也變涼了,吹得院子里的楊桃樹葉“嘩啦啦”響。
曉漁趕緊跑去陽臺收衣服,陳嶼也跟著過去幫忙。他伸手去夠晾在竹竿上的襯衫,卻沒注意到旁邊的漁網,手一扯,漁網的繩子纏在了他的手腕上。曉漁看到了,走過來幫他解,指尖碰到他手腕上的皮膚,冰涼的,她愣了一下,趕緊加快動作:“這漁網剛補好,繩結有點緊,你小心別被勾到。”
她解繩結時,頭發垂下來,掃過陳嶼的手背,他屏住呼吸,不敢動,只看著她認真的側臉——她的眉頭輕輕皺著,嘴唇抿成一條淺粉色的線,陽光透過烏云的縫隙,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他鏡頭里那些最珍貴的瞬間。“好啦。”曉漁解開漁網,抬頭對他笑,“快把衣服抱進去,雨要來了。”
剛把衣服抱進客廳,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頂的瓦片上,像在演奏一首急促的曲子。阿芷和阿荔搬著椅子到窗邊,看著外面的雨景:“這雨來得真快,幸好我們楊桃摘完了。”林阿婆端著一個陶制的茶盤走出來,笑著說:“下雨好,涼快,正好嘗嘗我新曬的鐵觀音,是去年秋天采的,藏到現在才拿出來。”
曉漁接過茶盤,放在桌子中央,開始熟練地擺茶具。陳嶼看著她從茶罐里取茶,手指捏著茶葉輕輕掂量,突然想起自己在臺北學過茶藝,小聲說:“我……我幫你分茶吧?”曉漁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好啊,不過我們島的茶量要比你們臺灣的多一點,不然味道會淡。”她把茶荷遞給他,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兩人都頓了一下,陳嶼趕緊接過茶荷,卻因為緊張,手抖了一下,幾片茶葉落在了桌子上。
“別急,慢慢來。”曉漁彎下腰撿茶葉,頭發垂下來,掃過陳嶼的手背,“你看,這樣捏著茶荷的邊緣,手腕輕輕傾斜,茶葉就不會掉了。”她伸出手,從后面輕輕握住他的手腕,幫他調整姿勢,“對,就是這樣,力度要輕,像摸剛撈上來的小魚苗一樣。”她的手心暖暖的,隔著薄薄的布料,陳嶼能感覺到她指尖的溫度,心跳瞬間快了起來,耳尖紅得像熟透的楊桃。
阿芷和阿荔在旁邊看得偷笑,林阿婆假裝沒看見,慢悠悠地燒著水:“曉漁從小就會幫我煮茶,那時候她才這么高,踩著小板凳幫我遞茶杯,還說要學最好的茶藝,以后給客人泡茶。”曉漁趕緊松開手,直起身,假裝整理茶具:“阿媽,都多久的事了,還說。”陳嶼看著她泛紅的耳根,小聲說:“謝謝你,我……我學會了。”他按照曉漁教的方法,慢慢把茶葉倒進紫砂壺,這次沒有灑出來一片。
水開了,曉漁提起水壺,先把紫砂壺燙了一遍,水汽裊裊升起,模糊了她的眉眼。“阿媽的鐵觀音要用 85度的水沖泡,第一泡是洗茶,不能喝,第二泡才出味道。”她一邊說,一邊把熱水注入紫砂壺,手腕輕輕轉動,水流均勻,沒有濺出來一滴。陳嶼拿出相機,裝上 50mm的鏡頭,調整焦距,對準她執壺的手——她的手指纖細,指尖因為常年做農活和家務,有點薄繭,卻很穩,陽光透過雨霧,在她手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咔嚓”一聲,他按下快門,曉漁聽到聲音,抬頭看他,眼里帶著點驚訝:“你怎么又拍我?”
“你的動作……很好看。”陳嶼有點不好意思,趕緊把相機收起來,“像畫里的人。”阿荔打趣道:“陳嶼哥,你是不是覺得我們曉漁比風景還好看啊?”陳嶼的耳尖更紅了,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拿起桌上的茶杯,假裝喝茶,卻忘了杯子里還沒倒茶。
曉漁看著他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伸手給他倒了杯茶:“別理她們,她們就愛開玩笑。”她把茶杯遞到他面前,杯沿還冒著熱氣,“嘗嘗看,是不是比你們臺灣的高山茶好喝?”陳嶼接過茶杯,指尖碰到她的指尖,趕緊縮回來,杯子差點沒拿穩。他抿了一口茶,醇厚的茶香在嘴里散開,帶著點回甘:“好喝,比我在臺北喝的更……更有味道。”
“那是當然。”林阿婆笑著說,“這茶葉是我們自己種的,施肥、采摘、晾曬,都是曉漁幫忙弄的,她知道什么時候采的茶葉最香。”曉漁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用茶巾擦了擦紫砂壺:“阿媽,你別夸我了,我就是打打下手。”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聲掩蓋了遠處的海浪聲,整個民宿都被籠罩在一片朦朧的雨霧里。陳嶼看著窗外的雨景,突然想起自己帶了廣角鏡頭,想拍雨打芭蕉的畫面,便起身去拿相機。剛走到門口,就被門檻絆了一下,相機差點摔在地上。曉漁眼疾手快,沖過去扶住他的胳膊:“小心點!這門檻有點高,下雨天地面滑。”
她扶著他站穩,指尖碰到他胳膊上的肌肉,趕緊松開手,卻發現他相機鏡頭上起了霧:“鏡頭霧了,拍出來會模糊的。”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干凈的棉布,是她平時擦漁網用的,柔軟又吸水,“用這個擦,順著一個方向擦,別來回蹭,會刮花鏡頭。”她踮起腳尖,幫他擦鏡頭,頭發垂下來,掃過他的臉頰,帶著淡淡的皂角香。
陳嶼屏住呼吸,不敢動,只看著她認真的側臉——她的眉頭輕輕皺著,嘴唇抿成一條淺粉色的線,雨霧透過窗戶,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好啦。”曉漁擦完鏡頭,退后一步,“這樣就能拍清楚了,雨打芭蕉的畫面很好看,尤其是現在,雨點大,落在葉子上會彈起來,像小珠子。”
陳嶼拿起相機,對準窗外的芭蕉樹,按下快門。照片里,雨點砸在翠綠的芭蕉葉上,濺起小小的水花,葉子微微晃動,雨霧繚繞在周圍,像一幅水墨畫。“拍得真好。”曉漁湊過來看相機屏幕,肩膀不小心碰到他的肩膀,“你看,這片葉子上的水珠,像不像你昨天拍的灘涂蟹眼?”陳嶼點點頭,心里暖暖的,他發現,只要有曉漁在身邊,不管拍什么,都覺得特別好看。
阿芷拿出手機,翻出以前和曉漁的合照給陳嶼看:“你看,這是我們初中畢業時在媽祖廟拍的,曉漁那時候還扎著雙馬尾呢。”照片里的曉漁穿著藍色的校服,站在媽祖廟的門口,笑得一臉燦爛,身后是香火繚繞的大殿。
“那時候曉漁就很會照顧人了。”阿荔補充道,“有一次我們去灘涂撿貝殼,我不小心陷進泥里,是曉漁跑回去叫阿叔來救我,還把她的鞋子給我穿,自己光著腳走回去,腳都被牡蠣殼劃破了。”曉漁瞪了她一眼:“都多久的事了,還說。”
陳嶼聽著她們的話,心里有點暖。他想起自己剛到湄洲島時,導航失靈,在岔路口徘徊,是曉漁給他畫了手繪地圖;他相機鏡頭蓋掉了,是曉漁用竹耙幫他找回來,還給他做了貝殼盒子;昨天出海,是曉漁教他辨魚汛、拉漁網,幫他避免掉進海里。她就像島上的燈塔,無論他在哪里“迷路”,她總能給他指引方向,讓他覺得安心。
雨漸漸小了,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窗外的芭蕉葉上掛著水珠,晶瑩剔透。曉漁站起來,走到窗邊,推開一點窗戶,清新的空氣涌進來,帶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等雨停了,我們可以去后山看看。”她回頭對陳嶼說,“雨后的后山有很多蘑菇,還有野生的梔子花,現在應該開了,很香。”
陳嶼點點頭,看著她的背影——她站在窗邊,雨霧在她身后繚繞,像一層薄薄的紗。他又拿出相機,悄悄按下快門,把這個畫面定格下來。他想,他的膠卷里,已經裝滿了曉漁的樣子,裝滿了湄洲島的陽光、海浪、雨霧,還有這種慢慢的、暖暖的生活。
曉漁似乎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回頭看他,笑著問:“你又在拍什么?”陳嶼趕緊收起相機,有點羞澀地說:“拍……拍窗外的雨景,很好看。”曉漁沒拆穿他,只是拿起桌上的茶罐,又給大家續了杯茶:“雨應該快停了,等下我去廚房看看,中午給你們做海蠣煎,用剛從海里撈上來的海蠣,很新鮮。”
阿芷和阿荔歡呼起來,陳嶼也跟著笑了。他看著桌上冒著熱氣的茶杯,看著曉漁忙碌的身影,看著窗外漸漸放晴的天空,突然覺得,以前在臺北追求的那些“完美光影”,其實都比不上此刻的溫暖——這種慢下來的生活,這種有人為你遞茶、為你做飯、為你指引方向的日子,才是他一直尋找的“靈感”。
雨停了,陽光透過云層,灑在院子里的楊桃樹上,樹葉上的水珠反射著光,像星星落在了枝頭。曉漁走到門口,回頭對陳嶼說:“走吧,我帶你去看看后山的梔子花,現在應該開得正好。”陳嶼拿起相機,跟上她的腳步,心里想著,不管以后去哪里,他都不會忘記,在湄洲島的這個雨天,有一個像燈塔一樣的女生,陪他品茗賞雨,給了他最溫暖的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