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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公交穿霧行

  • 青山之約
  • 高振耘
  • 4041字
  • 2025-08-26 15:12:23

凌晨五點半的霧,把青山社區(qū)裹得像塊浸了水的藍布。趙秀蘭攥著菜園使用同意書出門時,圍裙口袋里的菜籽包硌著腰,是昨晚從木箱里取的,老陳藏在同意書里的青幫小油菜籽,塑料袋已經(jīng)脆得能看見里面的深褐顆粒,像撒在時光里的碎鋼屑。

巷口的路燈還亮著,光暈在霧里散成一團模糊的黃,照得路面的積水泛著冷光。她踩著水洼往公交站走,膠鞋“啪嗒”聲在空巷里響,驚飛了老槐樹上的麻雀,鳥雀撲棱翅膀的聲音,混著遠處武鋼老廠區(qū)隱約的火車鳴笛,像老陳當年凌晨上班時的背景音。

公交站的鐵皮棚子銹得厲害,“511路”的站牌被霧蒙著,趙秀蘭湊過去用袖口擦了擦,紅色的“511”才露出來——這路車她坐了三十年,從紡織廠上班到菜畦買菜,車座的皮革磨破了又換,司機換了三任,只有路線沒變,還繞著武鋼老廠區(qū)轉(zhuǎn)。

等了約莫十分鐘,遠處傳來“哐當哐當”的聲響,是511路公交的鐵輪碾過鐵軌的聲音——這路車還走老鐵路旁的支線,軌道是武鋼當年運鋼錠的專用線,現(xiàn)在銹得跟路邊的護欄融在一起。趙秀蘭攏了攏衣襟,霧水沾在領口,涼得像老陳當年煉鋼時濺在她脖子上的鋼花碎屑。

公交靠站時,門軸“吱呀”響得像老陳的舊鋼鋸。趙秀蘭抬腳上車,投幣時硬幣撞在投幣箱上,“叮”的一聲脆響,在滿車的霧汽里散開來。司機是個五十多歲的師傅,臉上的皺紋里沾著霜,看見她就笑:“趙阿姨,又去紅衛(wèi)路?這霧天還出門,小心滑。”

“去買布,”趙秀蘭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同意書被她按在膝頭,怕霧水打濕,“聽證會要帶老手藝去,得挑塊好布。”

車窗上蒙著層薄霜,趙秀蘭用指尖劃開,外面的霧更濃了,把武鋼的紅磚墻暈成了淡粉色。公交慢慢開動,車輪碾過鐵軌接縫時的顛簸,讓她想起1987年的冬天,也是這樣的霧天,她懷著陳明,坐511路去紡織廠上班,老陳在車下追著喊“慢點上,別摔著”,棉襖上的煤塵被霧打濕,像塊深色的印記。

“師傅,麻煩開慢點,”后排傳來個蒼老的聲音,趙秀蘭回頭,看見李叔扶著扶手站起來,手里拎著個布包,布角露著塊金屬,是他的“安全生產(chǎn)標兵”獎章,“我去老廠門口看看,好幾天沒去了。”

李叔是武鋼軋鋼車間的老工友,跟老陳是搭檔,1985年高爐搶修時,兩人一起在爐膛里待了三個小時,出來時臉黑得只剩牙齒白。趙秀蘭往旁邊挪了挪:“李哥,坐這兒,霧大,站著不穩(wěn)。”

李叔坐下,把布包放在腿上,指尖摩挲著包面:“昨晚跟你張哥通電話,說改造辦要拆菜畦,我這心里不踏實,想去老廠看看,好像看著高爐,就想起當年跟老陳一起干活的日子,心里就穩(wěn)當點。”

公交拐過武鋼老大門時,速度慢了下來。霧里的“武漢鋼鐵集團”六個大字,紅漆已經(jīng)斑駁,門崗的鐵皮房還在,卻沒了值守的保安,只有墻上的“安全生產(chǎn),人人有責”標語,被歲月啃得只剩模糊的白痕。李叔突然站起來,臉貼在車窗上,聲音有點顫:“你看,那就是咱們當年上班的門,老陳總在這兒等我,一起去食堂買熱干面。”

趙秀蘭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霧里的大門像幅褪色的老照片。她想起1998年冬天,老陳下崗那天,也是在這門口,攥著她的手說“以后不能給你買江漢路的雪花膏了”,當時霧也這么大,把他的眼淚都藏住了,只看見他的肩膀在抖,像被風吹得晃的高爐鋼架。

“李哥,喝點熱水。”趙秀蘭從帆布包里掏出個搪瓷缸,是老陳的武鋼老搪瓷杯,杯沿缺了個口,里面的熱水還冒著熱氣,“暖暖身子,別凍著。”

李叔接過搪瓷杯,指尖碰著杯壁的“鋼城魂”三個字,突然紅了眼:“這杯子我認得,是老陳1985年評先進得的,當年他總用這杯子給我?guī)Р杷f‘軋鋼車間熱,多喝點水’。現(xiàn)在杯子還在,人卻沒了,菜畦還要拆,咱們這代老工人,好像啥都要被忘了。”

公交繼續(xù)往前開,霧稍微散了點,能看見路邊的老廠房。墻面上的“大干快上”標語,被雨水沖得只剩半截,露出里面的紅磚,像老工人手上磨破的工裝。趙秀蘭指著窗外的一棟矮樓:“李哥,你看,那是當年的紡織廠車間,我跟王嬸就在那兒織‘鋼城花布’,1987年冬天,咱們加班織了三個月,給武鋼工人做工裝,老陳還來送過熱饅頭。”

李叔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嘴角露出點笑:“我記得,當年我還穿過你們織的布,藍色的,上面印著小高爐,耐穿,比市面上買的結實多了。后來紡織廠倒了,我還心疼了好幾天,說這么好的布,以后再也織不出來了。”

正說著,公交突然停了下來,前面有個老人拄著拐杖在路邊走,走得很慢,霧里只能看見個模糊的身影。司機按了按喇叭,老人回過頭,趙秀蘭心里一緊。是張大爺,原武鋼工會主席,去年摔了一跤,腿還沒好利索,怎么這么早出來?

“張哥!”趙秀蘭推開窗戶喊,霧水撲在臉上,涼得她打了個哆嗦,“您怎么在這兒?”

張大爺聽見聲音,往公交這邊挪了挪,拐杖“篤篤”敲著路面:“我去老廠門口看看,聽說改造辦要把老高爐拆了建文創(chuàng)園,我不放心,想再看看那高爐。”他的聲音有點啞,像被霧嗆著了,“你們這是去哪兒?”

“去紅衛(wèi)路買布,”趙秀蘭把同意書往窗外舉了舉,“聽證會要做鋼城老虎,帶老手藝去,讓改造辦看看咱們的念想。張哥,您上車,咱們一起去,回頭我陪您去看高爐。”

張大爺擺了擺手:“不了,我腿慢,耽誤你們買布。你們?nèi)グ桑犠C會我肯定到,咱們老工友一起,守住菜畦,守住老廠的念想。”他從口袋里掏出個小鐵盒,扔給趙秀蘭,“這是老陳當年給我的‘鋼城魂’紀念章,你帶上,聽證會給他們看看,咱們武鋼人的魂還在。”

趙秀蘭接住鐵盒,冰涼的金屬硌著手心,盒蓋上的“鋼城魂”三個字在霧里閃著淡光。“張哥,您放心,我一定帶上,”她把鐵盒放進圍裙口袋,挨著菜籽包,“您路上慢點,別摔著。”

公交重新開動,趙秀蘭回頭看,張大爺?shù)纳碛霸陟F里越來越小,像塊褪色的鋼牌。李叔嘆了口氣:“張哥這輩子,就惦記著武鋼,當年老陳下崗,是他幫著找的扛沙袋的活,說‘咱們工人有手,餓不著’。現(xiàn)在老廠要拆,菜畦要拆,他心里比誰都難受。”

趙秀蘭沒說話,指尖摩挲著膝頭的同意書,紙頁上的紅章被霧水浸得有點軟,像老陳當年的手,雖然粗糙,卻很暖。她想起2000年的那個霧天,老陳也是坐511路去社區(qū)排隊領同意書,回來時褲腳濕了半截,卻笑得像個孩子:“秀蘭,咱們能種菜了,以后不用總吃咸菜了。”

公交路過老廠的貨運站,鐵軌上積著厚厚的銹,旁邊堆著些廢棄的鋼錠,在霧里泛著冷光。李叔指著鋼錠說:“當年我跟老陳就在這兒卸鋼錠,夏天熱得能煎雞蛋,冬天凍得手都握不住扳手,可咱們沒喊過苦,說‘煉鋼是為國家,值’。現(xiàn)在這些鋼錠沒人要了,像咱們這些老工人,也快被忘了。”

“忘不了,”趙秀蘭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咱們的手藝沒忘,咱們的約沒忘,就忘不了。你看這菜籽,是老陳藏的,咱們種在菜畦里,長出青菜,就是咱們的念想;咱們做鋼城老虎,帶著武鋼的鋼片,紡織廠的紗線,就是咱們的魂。改造辦要拆菜畦,拆老廠,可拆不了這些。”

李叔點了點頭,從口袋里掏出包煙,是“紅金龍”,跟老陳當年抽的一樣。他抽出一根,卻沒點燃,放在鼻子前聞了聞:“老陳當年就抽這個,說便宜,還解乏。現(xiàn)在我每次想他,就抽根這個,好像他還在我身邊,跟我一起抽煙,一起聊當年在高爐上的日子。”

公交慢慢駛?cè)爰t衛(wèi)路,霧比剛才散了些,能看見路邊的布店招牌。趙秀蘭收拾好同意書,把張大爺?shù)募o念章放進帆布包,里面還有王嬸托她帶的布樣,一塊印著小高爐的藏青布,邊角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

“李哥,到了,”趙秀蘭站起來,扶著扶手,“咱們先去布店,挑塊紅布做老虎的眼睛,再挑塊黃布繡高爐,咱們的鋼城老虎,要亮堂,要帶著咱們老工人的精氣神。”

李叔跟著站起來,腿有點麻,他揉了揉膝蓋:“好,聽你的。咱們做最好的老虎,讓改造辦看看,咱們老工人不僅會煉鋼,會種菜,還會做手藝,咱們的念想,拆不了,忘不掉。”

兩人下了公交,霧里的布店門還沒開,趙秀蘭抬手敲了敲玻璃,里面?zhèn)鱽砝习宓穆曇簦骸皝砹藖砹耍@么早?”

老板是原社區(qū)居民,姓劉,以前也是紡織廠的工友,后來開了布店。他打開門,看見趙秀蘭和李叔,愣了一下:“秀蘭,李哥,這么大霧天,你們來買布?”

“劉老板,我們要挑塊好布,做鋼城老虎,聽證會用,”趙秀蘭走進店里,布的味道混著霧水的味道飄過來,“要藏青色的,印著高爐的,還要塊紅色的,做眼睛,再要塊黃色的,繡字。”

劉老板從貨架上拿下幾塊布,鋪在柜臺上:“你們說的是‘鋼城花布’吧?我這兒還有最后幾匹,是當年紡織廠倒閉時我囤的,現(xiàn)在沒人要了,你們要,算便宜點。”他嘆了口氣,“聽說老廠要拆,菜畦也要拆,咱們社區(qū)的老東西,越來越少了。”

“所以咱們才要做老虎,守住這些念想,”趙秀蘭拿起塊藏青布,指尖撫過布紋里的高爐,“劉老板,就這塊,再拿塊紅的,塊黃的,多剪點,咱們要做三只老虎,一只擺展臺,一只送社區(qū),一只給樂樂。”

劉老板量布時,李叔看著墻上的老照片,是1987年紡織廠的集體照,趙秀蘭和王嬸站在中間,手里舉著剛織好的“鋼城花布”,老陳和李叔站在旁邊,笑得露出牙齒。“時間過得真快,”李叔的聲音有點啞,“轉(zhuǎn)眼三十年了,好多人都不在了,好多東西也沒了,可咱們的情分還在,咱們的約還在。”

趙秀蘭接過劉老板遞來的布,包好放進帆布包,付了錢:“劉老板,謝謝你,以后有老布,還跟我們說,咱們還要做老虎,還要傳手藝。”

“一定,”劉老板點了點頭,“你們聽證會要是需要幫忙,盡管說,我也是老社區(qū)的人,也想守住咱們的念想。”

兩人走出布店,霧已經(jīng)散得差不多了,太陽從云層里露出來,照在路邊的老槐樹上,像撒了層金粉。趙秀蘭看了看表,六點半,離陳明上班還有一個小時,他們得趕在陳明發(fā)現(xiàn)前回家,把布藏好。

公交站已經(jīng)有了些人,大多是去上班的年輕人,拿著手機,戴著耳機,沒人注意到趙秀蘭和李叔手里的布包。趙秀蘭攥著布包,里面的布和紀念章硌著手心,像老陳當年的手,緊緊握著她的手,給她力量。

511路公交來了,兩人上車,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車窗外,武鋼的老高爐在陽光下泛著淡紅的光,像老工人的臉,刻滿了歲月的痕跡,卻依然堅定。趙秀蘭望著高爐,心里突然踏實了些。不管改造辦怎么折騰,她都要守住菜畦,守住老廠的念想,守住她和老陳的約,守住所有老工人的魂。

公交慢慢駛回青山社區(qū),車輪碾過鐵軌的聲音,像首老歌謠,在晨光里回蕩,在每個記得“鋼城魂”的人的心里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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