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年芒種。井邊的蓮開得比往年更盛,粉瓣疊著白蕊,風一吹就落瓣,簌簌地飄在井沿,像鋪了層軟云。糖崽蹲在井邊數蓮子,小手扒著井欄晃,新做的虎頭鞋沾了點蓮瓣粉,他卻不管,只舉著顆圓滾滾的蓮子喊:“二柱叔!蓮娘!這顆比昨日的還亮!”
二柱正蹲在籬笆里編竹筐,聽見喊聲抬頭笑。蓮娘坐在他旁邊補衣裳,指尖捏著的銀針穿進布眼,帶起細白的線——是給糖崽縫的新褂子,月白布面繡著嫩黃的蓮,針腳勻得很,比當年繡帕子時更穩了。
“別扒井欄,仔細摔著。”蓮娘輕聲應,往糖崽那邊瞟了眼。井水面上漂著片粉蓮瓣,正順著水打轉,轉得緩,卻總離糖崽的小手半尺遠,像怕蹭著他似的。她低頭抿了抿線,嘴角彎著——前幾日繡褂子缺幾顆蓮子扣,夜里往井邊放了瓷碗,今早掀開碗時,碗底整整齊齊擺著五顆,顆顆圓得像珠。
三奶奶拄著拐杖從屋里出來,手里端著碗紅糖水,往井邊放時輕手輕腳。“天熱,給他留口甜的。”她往井里瞅了瞅,水面映著日頭,亮得晃眼,卻在深處藏著點柔,柔得像化了的紅糖,“今年麥子收得好,等曬透了,磨些新面給你倆蒸蓮糕——也算正經辦回事兒。”
二柱手里的竹篾頓了頓。他和蓮娘的事,三奶奶記掛了許久。前幾日去鎮上扯布,銀匠鋪的老板還問起那支蓮花銀簪,他笑了笑沒應——如今灶房梁上掛著串草蚱蜢,是他教蓮娘編的,風吹著“沙沙”響,比銀簪暖多了。
入了夜,糖崽早早就睡熟了,小手里還攥著顆蓮子。二柱坐在灶膛前燒火,鍋里煮著新摘的蓮心,微苦的香混著紅糖味漫開來。蓮娘蹲在井邊涮繡繃,銅盆里的水晃著燈影,忽明忽暗——盆底沉著片老蓮瓣,是白日里糖崽扔下去的,此刻竟浮了上來,輕輕貼著盆沿,像在蹭她的指尖。
“他還在呢。”蓮娘輕聲說,指尖碰了碰那蓮瓣。
二柱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星子濺出來,落在地上暖烘烘的。“前日我往井里放了把新收的麥子,”他聲音軟得很,“今早看時,麥粒都攤在水面晾著,一顆沒沉底——倒是心細。”
蓮娘笑了,眼尾彎得像月牙。她把繡繃往繩上掛,繃上是剛繡好的并蒂蓮,比三年前那方帕子上的更鮮。風從蘆葦蕩吹過來,帶著井里的蓮香,吹得灶房的紅糖香飄得遠了些——井邊的燈還亮著,暖黃的光落在水面,映著她和二柱的影子,挨得緊,像長在了一塊兒。
后半夜起了點風,吹得井邊的蓮瓣落了一層。二柱起夜時往井邊看了眼,那碗紅糖水少了小半,水面上漂著的粉蓮瓣沾了點糖漬,正輕輕晃著,像在點頭。他沒出聲,只是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噼啪”響著,把灶房烘得暖融融的。
第二日一早,糖崽抱著布褂子喊雀躍,褂子領口的蓮子扣閃著光。蓮娘往井邊涮帕子,忽見水面浮著片嫩青的蓮莖,莖上纏著根白絲線,細得像銀魚——是她昨日補衣裳時掉的線頭。
二柱扛著竹筐要去地頭,路過井邊時停了停。井里的蓮還在開,粉瓣映著日頭,亮得溫柔。他忽然笑了笑,轉身往灶房走——該叫蓮娘一起去摘新蓮了,今年的蓮,定比往年更甜些。
風還在吹,吹得老槐樹的葉子沙沙響,吹得井里的蓮香纏在灶房的甜香里,繞得牢。日子就這么過著,有蓮香,有甜暖,有人守著井,有人陪著灶,年深日久,倒比啥都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