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剛過,井邊的蓮開得熱鬧。粉白的瓣沾著晨露,嫩黃的蕊顫巍巍的,風一吹就落瓣,瓣子飄在水面上,打了轉兒往蓮娘手邊湊——她正蹲在井沿下繡肚兜,白絲線在指尖繞得巧,半朵蓮花已繡得鮮活,針腳細得像蛛絲,比艷紅繡的還勻凈。
二柱蹲在籬笆外編竹籃,眼尾總往井里瞟。這幾日總覺不安生,夜里聽著蘆葦蕩那邊有怪響,不是風聲,是男人的笑,粗嘎得很,混著水汽飄過來,飄到井邊就沒了影。方才他往井里撒紅糖時,糖粒剛落水面,忽然沉了顆,沉得急,像被啥東西叼走了,水面還留著圈黑紋,散得慢。
“二柱哥,發啥呆?”艷紅端著木盆從灶房出來,盆里是剛淘的米,水晃出點濺在他手背上,“三奶奶說讓你去鎮上買些針線,蓮姑娘要的白絲線快用完了。”她往井里瞅了瞅,忽然低了聲,“方才我看見井里漂著個帕子,黑的,繡著只歪嘴鳥,撈上來就化了,倒沾了滿手腥。”
二柱心里咯噔一下。黑帕子?前幾日糖崽也說過,夜里看見井里有黑影晃,影里有只鳥,翅膀撲棱得響。他往井里看,水面浮著層蓮瓣,瓣下藏著點黑,不是泥,是縷頭發,粗硬的,纏著蓮瓣往水底沉,沉得快,沒等他細看就沒了影。
入了夜,月上樹梢時,蓮娘忽然沒了聲息。往日這時候她總哼著小調繡活,調子軟得像棉絮,今夜灶房只聞著紅糖甜香,再沒別的聲。二柱坐在灶膛前添柴,火光照著墻,蓮子燈的影子忽明忽暗——燈芯晃了晃,竟爆出個火星,落在地上,燙出個小黑印,像只腳印。
“蓮娘?”他低著聲喚。井里沒應聲,只有蓮瓣落在水面上的輕響,響得格外清。他舉著火叉往井邊去,剛到籬笆前,就聞著點味,不是香,是酒氣,烈得很,混著汗臭,從井里飄上來,飄得滿院都是。
水面翻了個泡,黑頭發從水底冒出來,纏在蓮莖上,往蓮娘手腕上爬。她攥著繡針往后縮,白衫角被拽得往下沉,卻還是把蓮子燈往身前護:“你是誰?”聲音發顫,卻沒帶怯,針捏得死緊,針尖對著水面。
“小娘子生得嫩。”水里冒出個黑影,高的,歪著頭,臉上糊著泥,只露著雙斜眼,往蓮娘身上瞟,“陪爺樂呵樂呵,爺就把這絲給你解了——”他往水面上湊了湊,手里捏著根黑絲,往蓮娘繡活上纏,絲沾著繡布,竟冒起黑煙,把半朵蓮花熏得發灰。
是色鬼。二柱后頸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三奶奶說過,淹死的醉漢最容易成這種東西,專纏水邊的女魂,纏上了就拽著往淤泥里沉,永世不得浮上來。他舉著火叉往黑影上戳——火叉剛沾著水面,就被黑絲纏住了,往水底拽,拽得他胳膊發酸。
“二柱哥別來!”蓮娘在井里喊。她往黑影身前擋了擋,繡針往黑絲上扎,針剛沾著絲就斷了,斷得脆,她手一抖,繡活掉在水里,被黑絲纏得緊緊的,往淤泥里沉,“這東西怕陽氣,你越動他越兇!”
黑影“嘿嘿”笑,斜眼瞇得更厲害:“還是小娘子懂事。”他往蓮娘身邊湊,黑絲往她領口纏,纏得快,要往衣襟里鉆,“跟了爺,保你在水底不受屈,比守著這窮漢子強——”
“滾!”蓮娘攥著蓮子燈往黑影臉上砸。燈落在黑影頭上,“滋啦”響,燒得他嗷嗷叫,往后退了退,黑絲卻沒松,反倒往蓮娘腰上纏,勒出道紅痕,比上次水鬼絲勒的還深。她疼得彎了腰,卻還是把燈舉得更高些:“我待在這兒踏實,不用你管!”
灶房的門“吱呀”開了。三奶奶拄著拐杖出來,拐杖頭往井邊敲,敲得石板響:“不知好歹的東西!這井是王家的地,輪得到你撒野?”她往井里撒了把灶灰,灰落在黑影身上,竟燒出個小窟窿,“當年你醉死在蘆葦蕩,是王家媳婦給你蓋了件舊褂子,沒讓你光著身子漂,你倒恩將仇報!”
黑影愣了愣,斜眼往墳地方向瞟——娘的墳后還堆著些舊土,是當年埋爹時順帶填的,土邊擺著件破褂子,粗布的,正是三奶奶說的那件。他臉上的泥掉了塊,露出道疤,忽然狠了聲:“那老虔婆早死了!誰還記那舊情——”
話沒說完,灶臺上的銅扣子忽然“叮鈴”響了,自己飛過來,撞在黑影眉骨上。黑影疼得縮了縮,往水底沉了沉,卻還是攥著黑絲不放:“小娘子要是不從,爺就把這井填了,讓你們一家子都沒水喝!”
糖崽從屋里跑出來,舉著布偶往井邊扔:“打壞蛋!”布偶掉在水面上,胳膊上的藍布沾著水,卻沒沉,反倒往黑影臉上飄,飄得快,撞得他歪了頭。二柱趁機往井里潑皂角水——熱水落在黑絲上,絲“嘶嘶”響,縮得緊了些,卻沒斷,反倒往蓮娘胳膊上纏,纏得她快喘不過氣。
“別管我!”蓮娘往水底推了推二柱的手,白衫角被拽得快沉進淤泥了,卻還是笑著往他手里塞了顆蓮子,“這東西怕甜香,往井里撒紅糖——”話沒說完,黑絲往她嘴上纏,纏得緊,把后半句堵在了喉嚨里。
二柱往灶房跑,抓著紅糖罐往井里撒。糖粒落在水面上,化得快,甜香漫得滿院都是,竟把酒氣壓了下去。黑影聞著甜香,忽然抖了抖,往水底縮了縮,黑絲松了些——蓮娘趁機往水面浮,指尖攥著蓮子燈往黑影身上照,燈光明明滅滅,卻燒得他黑絲斷了幾根。
“賤貨!”黑影狠了聲,往蓮娘身上撲。二柱一把拽過她往身后護,火叉往黑影心口戳——火叉剛扎進去,就聽見“滋啦”響,黑影冒起黑煙,卻沒散,反倒往二柱胳膊上纏,纏得他皮肉發疼,像被烙鐵燙著。
“用符!”三奶奶舉著黃符往井邊跑。符紙冒著白煙,煙里的細毛結落在黑影身上,結一個,黑絲就斷一截,斷得快,像被剪刀剪過。黑影慌了,往水底沉,沉得快,卻被細毛結纏得牢牢的,怎么掙都掙不開,只能嗷嗷叫,叫得越來越弱。
蓮娘往符紙邊湊了湊,蓮子燈往黑影頭上照:“你要是再敢來,我就把你纏在蓮莖上,讓日頭曬得魂飛魄散!”她聲音軟卻硬,眼尾紅得像沾了胭脂,卻沒掉淚,針捏得死緊,對著黑影心口。
黑影終于怕了,抖著聲求饒:“小娘子饒命……爺再也不敢了……”他往淤泥里鉆,鉆得快,黑絲斷了一地,被甜香一熏,全化了,化成黑水,滲進淤泥里沒了影。水面終于靜了,只剩蓮瓣漂著,打了轉兒往蓮娘手邊湊,像在哄她。
二柱往她手腕上看,紅痕深得很,還燙著。他往灶房端皂角水,要往她手上敷,卻被她攔住了:“不用。”她往蓮莖上摸了摸,摸出顆蓮子,往他手里塞,“這東西怕蓮香,往后你往井邊多撒些蓮花瓣,他就不敢來了。”
三奶奶往井里撒了把紅糖,糖粒落在蓮娘繡活上,把熏灰的地方染得發甜:“明日我去墳地燒些紙錢,給你娘說說,讓她在那邊多照看著——這東西要是再來,就讓你爹的骨頭壓著他。”她往灶房走,“灶上燉著紅薯湯,放了三倍的紅糖,甜得很,喝了壓驚。”
后半夜,蓮娘坐在井邊繡活。二柱蹲在她身邊添柴,火光照著她的手,紅痕淡了些,卻還能看見。她繡得慢,針腳卻更勻了,半朵蓮花補得跟原先一樣鮮,看不出生過事。糖崽趴在她腿上睡,小胳膊摟著她的腰,睡得沉,嘴角還沾著紅糖渣。
“多謝你。”蓮娘忽然低了聲。指尖的針扎了下,出了點血,落在繡布上,紅得像胭脂,“方才要是你沒來……”
“我不會讓你有事的。”二柱往灶膛添了把柴。火“噼啪”響,映得墻上的影子暖烘烘的,煙袋和黃符的影子都靜著,中間的影子挨得近,像粘在了一塊兒,“往后夜里我守著井,他要是敢來,我就用火叉戳他——”
蓮娘笑了,眼尾彎得像月牙。她往繡活上繡了顆蓮子,圓的,嫩黃的,繡得極巧,像剛從蓮莖上摘下來的:“等繡完了,給糖崽穿上——這孩子總盼著穿新肚兜。”她往井里看,水面的甜香還沒散,飄得滿院都是,暖得很。
天快亮時,二柱往井邊擺了圈蓮花瓣。粉白的瓣沾著晨露,香得很,風一吹就往水里飄,飄得蓮娘身邊都是。她往他手里塞了根白絲線,是新拆的,軟得很:“等過幾日,我教艷紅繡蓮花——她繡的帕子總被貨郎看中,多繡些能換些紅糖。”
日頭爬到屋檐角時,灶房的煙囪又冒了煙。二柱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光照著墻上的影子,蓮娘的影子正往灶臺上放紅薯干,放得輕,怕吵醒糖崽。灶臺上的銅扣子亮得很,蓮子燈的光暖得很,暖得滿灶房都是甜香,軟乎乎的,纏得牢得很。
他往井邊看了看,蓮瓣漂得勻,像撒了把粉雪。風從蘆葦蕩吹過來,帶著點甜,吹得老槐樹的葉子沙沙響,吹得井邊的水泛漣漪,吹得紅糖的甜香飄得更遠了——他知道那色鬼再不敢來了,有蓮香護著,有甜香纏著,往后的日子,不管是井里還是灶房,總有人陪著,再不會受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