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臘月,風就烈了。老槐樹的枝椏晃得“嗚嗚“響,像誰在哭,把井邊的蓮花葉吹得卷了邊,青莖卻還硬挺挺地立著,石縫里的細毛沾了霜,白花花的,倒比往日更顯眼。二柱蹲在灶膛前搓草繩,繩要搓得緊些,好給糖崽捆棉襖——這娃昨夜又蹬被子,小胳膊露在外面凍得冰涼,蓮娘塞在他枕邊的蓮子燈明明亮著,偏他睡得沉,半點沒察覺。
“二柱哥,糖崽的虎頭鞋找著沒?“艷紅抱著疊舊布從廂房出來,布上落著點灰,是從箱底翻出來的,“三奶奶說穿虎頭鞋能壓驚,前幾日糖崽總說井里有黑影,許是嚇著了?!?
二柱手一頓。黑影?這幾日他夜里守著灶火,倒沒見井里有啥異樣,蓮娘隔三差五會從水里浮上來坐坐,白衫飄在風里,軟得像云,只會往糖崽的布偶上蓋草葉,哪會是黑影。他往井邊瞥了瞥,水面結了層薄冰,映著月亮的影子,冰縫里滲著點黑,是泥,倒被艷紅說得心里發毛。
入了夜,霜下得更厚了。糖崽縮在被窩里,小腦袋往二柱懷里拱,“叔,白娘咋不唱歌了?“白日里他總纏著問蓮娘,三奶奶只說“白娘困啦“,可娃的記性好,記著秋分那天蓮娘塞給他的甜蓮子,總盼著再聞那軟乎乎的香。
“等開了春就唱?!岸嗣念^,往灶膛添了把柴?;鸸庹罩鴫?,煙袋和黃符的影子都靜著,蓮娘的影子沒像往常那樣浮出來——許是天太冷了,她在井里舍不得出來。灶臺上的蓮子燈還亮著,淡白的光落在那雙白布鞋上,鞋面上的蓮瓣沾了點灶灰,他伸手拂了拂,指尖竟沾著點涼,像碰了井邊的冰。
三更天剛過,院里忽然響了聲。不是風聲,是“咚“的一聲,悶得很,像有啥重物砸在石板上。二柱猛地坐起來,糖崽被驚醒了,揉著眼睛哼唧:“叔,啥響?“他按住娃的肩,往灶房外瞅——月光落在井邊,冰面上裂了道縫,縫里飄著點黑,不是泥,是片布,粗布,跟爹那件舊褂子的料子一個樣。
心“突突“跳起來。爹的褂子布片早被風刮得沒影了,咋會飄在井里?他披了衣裳要出去看,腳剛沾地,就聞著點味,不是香,是腥氣,淡淡的,混著霜的涼,從井邊飄過來,飄得滿灶房都是。
“叔,冷......“糖崽往他懷里鉆,小手攥著他的衣角抖。二柱低頭時,忽然看見娃的手背上落了點黑,是泥,濕的,往肉里滲,擦都擦不掉。他往娃身后看,草席邊的墻根下,竟印著個腳印,小的,沾著黑泥,不是糖崽的鞋印,倒像是......啞娃的。當年啞娃總光腳在井邊跑,腳底板沾了泥,印在石板上就是這模樣。
他攥著糖崽往灶膛邊退。灶膛的火還燃著,可暖不進心里,那腥氣越來越濃,井邊的冰“咔嚓“響了聲,裂得更大了,黑布片往上飄,飄得快,竟露出個角,角上繡著東西,不是銅扣印,是個“井“字,用黑絲線繡的,針腳歪歪扭扭,像誰閉著眼扎的。
“誰?“他低著聲喊,火叉捏得死緊。院里沒人應,只有老槐樹的枝椏晃,晃得影子在地上爬,爬得快,往灶房門口湊。蓮子燈忽然暗了暗,光縮成一小團,照著那雙白布鞋——鞋面上的蓮瓣竟褪了色,白生生的布發了灰,像蒙了層霧。
“叔......“糖崽的聲音抖得厲害,往他懷里縮得更緊了。二柱低頭,看見娃盯著他的腳——他的褲腳沾著點黑,是方才踩在草席邊蹭的,那黑竟在動,順著布紋往上爬,爬得極慢,像無數細蟲在鉆。
他猛地往灶膛邊跳?;稹班枧尽绊?,濺起的火星落在褲腳上,黑泥“滋“地化了,腥氣卻沒散,反倒往灶臺上飄,飄得銅扣子都暗了。他往灶臺上看,那對刻“王“字的銅扣子,竟轉了個方向,“王“字朝上,像在瞪人,扣子縫里沾著點紅,不是紅糖渣,是血,淡紅的,往灶臺上滲。
“咚!“又響了聲,比方才更悶。這次聽得清,是從墳地方向傳來的,接著是“嘩啦啦“的響,像誰在扒土。三奶奶在廂房咳了兩聲,咳得急,卻沒喊人——她許是也醒了,卻不敢出聲。
二柱抱著糖崽往灶膛里塞。灶膛的柴灰暖烘烘的,他把娃往熱灰里埋了埋,只露個腦袋:“別動,叔去看看?!疤轻踢氖挚?,小手冰涼,攥得死緊,可他不敢停,那腥氣快把人嗆暈了,井邊的冰“轟隆“塌了塊,黑布片全飄了上來,不是一片,是一堆,堆得像個小墳,墳上的“井“字在月光下泛著黑,亮得嚇人。
他舉著火叉往外沖。剛到院心,就看見井邊站著個黑影,高的,沒頭,肩上搭著爹的舊褂子,褂子上的布片往下掉,掉得滿地都是黑印。黑影往他這邊轉,沒臉,卻能看見個窟窿,窟窿里淌著水,腥氣就是從那兒來的,水落在地上,冰都化了,滲進土里,冒出白泡。
腿忽然軟了。不是怕,是控制不住地抖,抖得站都站不穩。那黑影往他跟前走,走得慢,褂子布片擦著地面響,像誰在磨牙。他舉著火叉要扎,胳膊卻抬不起來,眼瞅著黑影的手要搭上他的肩——那手不是手,是根井繩,濕的,纏著黑泥,往他脖子上繞。
“叔!“糖崽在灶膛里哭嚎。二柱猛地回頭,看見娃從柴灰里爬出來,小胳膊上沾著灰,往他這邊跑。他想喊“別過來“,可嗓子像被堵了,啥也喊不出,只覺得腿間一熱——暖烘烘的,順著褲腿往下淌,淌在地上,跟黑影淌的水混在一塊兒,腥氣里竟摻了點臊。
羞得腦子發懵。長這么大,除了小時候生疹子燒得糊涂過,再沒這樣過??赡呛谟斑€往跟前湊,井繩快纏上脖子了,涼得像冰,他閉著眼等死,卻聽見“叮鈴“響了聲——是銅扣子,灶臺上的銅扣子不知啥時候飛了過來,撞在黑影的窟窿上,撞得黑影晃了晃,往后退了退。
接著是香,軟乎乎的香,從井里飄上來,飄得快,把腥氣壓了下去。他睜眼時,看見井里浮著片白,蓮娘的白衫,她站在黑影身后,手里捏著那顆蓮子,蓮子的光亮得很,照得黑影的褂子布片“滋啦“響,像被火燒著了。
“滾?!吧從锏穆曇舨卉浟?,冷得像霜,手里的蓮子往黑影身上砸。黑影“嗷“地叫了聲,不是人聲,是井里的蛤蟆叫,往后退著往井里沉,沉得快,褂子布片掉了一地,被蓮娘用蓮子光一照,全化了,化成黑泥,滲進土里沒了影。
腥氣散了。蓮娘往他這邊走,白衫上沾著點黑,是被黑影的水濺的,她蹲下來看他的褲腿,眉頭皺了皺,沒說話,只是往他腳邊放了把艾草,用火點著。艾草的苦香冒起來,燒得褲腿暖烘烘的,臊味被熏得淡了些。
“叔......“糖崽撲過來抱住他的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二柱摸著娃的頭,臉燒得疼,想站起來,可腿還軟著,一屁股坐在地上,正好坐在艾草邊,暖得想哭。
“是井祟。“蓮娘的聲音又軟了,往井里指了指,“往年冬天井凍裂了,就愛爬出來鬧,叼著死人的布片嚇人。你爹的褂子沉在井底,被它纏上了?!八罘靠戳丝?,“三奶奶早知道,沒敢說,怕你慌?!?
廂房的門“吱呀“開了。三奶奶拄著拐杖出來,咳嗽著往灶膛添柴:“燒點熱灰捂捂?!八龥]看二柱的褲腿,只是往井邊撒了把紅糖,“甜能壓邪,讓它在底下待著別出來?!凹t糖落在冰縫里,“滋“地化了,井里的水泛著甜香,把最后一點腥氣沖得沒影了。
后半夜再沒敢睡。二柱蹲在灶膛前,蓮娘坐在井邊的冰上,手里捏著蓮子燈照冰縫,怕井祟再爬出來。糖崽趴在他腿上睡了,小臉上還掛著淚,手里攥著半塊紅薯干,是方才從灶膛灰里摸出來的,沒臟,還甜著。
天快亮時,蓮娘往井里沉。沉之前,她往他手里塞了塊帕子,是她擦過蓮子燈的,軟乎乎的,帶著香:“擦擦吧?!八α诵?,眼尾沒紅,“不丟人,井祟最能勾人怕處,多少漢子被它嚇著過?!?
他捏著帕子擦褲腿。帕子的香混著艾草的苦香,倒把臊味壓得沒影了。三奶奶端了碗熱紅薯湯過來,往他手里塞:“喝了暖?!皽锓帕穗p倍的紅糖,甜得牙床發顫,喝著喝著,眼淚竟掉了進去——不是羞的,是暖的,蓮娘的帕子還攥在手里,香得很,灶膛的火燃得旺,映得滿屋子都是亮的,再沒黑處能藏怕了。
早飯時,艷紅往井邊擺了捆新艾草,用紅繩捆著,跟籬笆上的紅繩纏在一塊兒。糖崽蹲在井邊數冰縫,數著數著忽然笑:“叔,白娘的花凍不死!“石縫里的蓮莖還立著,青得發亮,上面沾著點白,是蓮娘昨夜落下的帕子角,軟得像棉絮。
二柱往地里送肥時,路過娘的墳地。墳后的石板上擺著塊紅糖,是三奶奶放的,糖上沾著根細毛,軟的,纏在“妻林氏“的刻字上,纏得牢。風從蘆葦蕩吹過來,帶著點甜香,吹得老槐樹的枝椏不響了,吹得井邊的冰慢慢化了,化得水泛漣漪,映著蓮子燈的光,暖得很,亮得很,再沒黑影能藏了。
他摸了摸懷里的帕子,香還在。往后的夜里,蓮娘的影子總早早浮在墻上,蓮子燈的光亮得更足,灶膛的火也燒得旺,再沒聞過腥氣。只是糖崽總愛趴在他腿上睡,小手攥著他的衣角不放,他知道娃是怕了,卻也不說破,只往灶膛多添把柴,讓火光照得暖些——暖夠了,啥怕處都能焐化了,哪怕是夜里驚著的那點臊,也能被紅糖的甜裹著,落在灶灰里,燒得干干凈凈,再記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