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舟抵近落星灘時(shí)，艙外忽然飄來細(xì)碎的金粉。蘭君推開舷窗，只見遠(yuǎn)處的星域正泛著暖橘色的光，千萬顆流星拖著長尾墜入一片銀白的沙灘，觸地的剎那化作金沙，在灘上漫延出層層疊疊的浪紋，像誰用月光織了塊無邊的錦緞。

“真的是落星灘。”蓮音湊近窗沿，指尖剛觸到飄進(jìn)來的金粉，粉末便化作半透明的星子，在她掌心轉(zhuǎn)了個(gè)圈，“傳說這里的流沙能映出宿影，是三界最誠實(shí)的鏡子。”她轉(zhuǎn)頭時(shí)，鬢邊的星絨花沾了點(diǎn)金沙，在光里閃閃爍爍，像綴了顆小太陽。

蘭君將星舟泊在灘邊的云礁上，扶著蓮音踏下船板。腳剛觸到金沙，灘面忽然泛起漣漪，他們的影子在沙上拉長，竟與遠(yuǎn)處星河里的雙子星重合?！澳憧?，”他指著沙中的倒影，兩人的影子交握的地方，正慢慢浮出朵并蒂蓮，花瓣上凝著細(xì)碎的光，“連流沙都知道我們分不開?！?

蓮音彎腰掬起一捧金沙，沙粒從指縫漏下時(shí)，忽然在灘面拼出半闕詩：“‘星隕成灘留宿影，沙痕記取兩心依?！弊舟E泛著流動(dòng)的光，像是剛被潮水漫過的印記。

“這是流沙在考我們嗎？”蘭君笑著也掬起一捧沙，沙粒落下，續(xù)道：“‘何須宿影證前事，且向流沙寫后期。’”

詩句落定的剎那，整片落星灘忽然亮起金光，千萬道沙浪同時(shí)翻涌，在灘面織出幅巨大的星圖。星圖中央，他們的宿影正緩緩浮現(xiàn)——不是過往的片段，而是未來的模樣：

白發(fā)蒼蒼的蘭君坐在竹椅上，正給膝頭的書卷批注，旁邊的蓮音端著碗熱茶走來，鬢邊的銀發(fā)纏著朵半開的蓮；窗外的聽星小筑爬滿了蘭草與牽?；?，檐角的風(fēng)鈴還在響，只是聲音比現(xiàn)在沉了些，像老熟人在低聲絮語。

“原來我們老了是這樣?！鄙徱舻穆曇粲行┌l(fā)顫，指尖輕輕碰了碰沙中的白發(fā)蘭君，沙粒便順著她的指尖爬上手背，化作串細(xì)小的光鏈，鏈環(huán)上刻著“朝夕”二字。

蘭君望著沙中兩人相視而笑的模樣，忽然從袖中取出個(gè)錦囊，里面裝著片曬干的桂花——是當(dāng)年在書院后墻撿的，花瓣邊緣還留著齒痕，是被蓮音咬過的?！澳憧矗彼麑⒐鸹ǚ旁谏成希ò炅⒖淌嬲归_，在宿影旁開出叢新的桂樹，“老了也能一起摘桂花?！?

流沙忽然劇烈翻涌，宿影里的畫面開始流動(dòng)：他們在聽星小筑的院里種同心籽，蘭君扶著竹梯摘檐角的風(fēng)鈴，蓮音在底下遞工具，笑聲驚起了檐下的燕；他們在落雪的冬夜圍爐煮酒，蘭君的手指被燙紅，蓮音嗔怪地給他涂藥膏，酒盞里的月光晃悠悠的；他們在暮春的蓮池邊對詩，蘭君提筆的手有些抖，蓮音便握著他的手一起寫，墨滴落在宣紙上，暈成朵小小的蘭草……

“這些畫面，”蓮音忽然輕笑，“不就是我們現(xiàn)在正在做的事嗎？”

蘭君握住她的手，沙中的宿影忽然與他們交疊，未來的白發(fā)與此刻的青絲在光里相融，竟分不清哪是過往，哪是將來?！霸瓉硭^宿影，”他低聲道，“不過是把‘現(xiàn)在’拉長了，變成‘往后’?！?

正說著，遠(yuǎn)處的星河里忽然飄來艘小小的木船，船頭立著個(gè)穿青衫的老者，手里搖著支木槳，槳葉劃過星河時(shí)，濺起的光粒落在落星灘上，化作片新的沙浪?！笆鞘貫┑纳忱稀！碧m君認(rèn)出了他——萬年前他靈識潰散時(shí)，正是這老者用流沙護(hù)住了他最后一縷殘魂。

沙老的船泊在云礁邊，他拄著根沙藤拐杖走來，杖頭的琉璃球里盛著團(tuán)流沙，里面浮著無數(shù)細(xì)小的宿影?！靶∮褌儊淼们?，”老者的聲音像沙粒摩擦，卻帶著暖意，“今日是流沙記年的日子，能在灘上留下宿影的，都是命定要共赴朝夕的人?！?

他抬手輕揮，沙藤拐杖在灘面劃出道弧線，千萬道沙浪忽然匯聚，在他們面前凝成塊巨大的沙鏡。鏡中浮現(xiàn)出更多的畫面：他們初遇時(shí)的泥沼并蒂蓮，天劫下交握的手，輪回里擦肩而過時(shí)飄動(dòng)的衣袂，還有此刻在落星灘相握的手……所有畫面層層疊疊，最后化作顆瑩白的珠子，落在蓮音掌心。

“這是‘朝夕珠’。”沙老捋著花白的胡須，“握在手里，能聽見往后歲月的聲音。”

蓮音將珠子放在耳邊，果然聽見細(xì)碎的聲響：是聽星小筑的風(fēng)鈴在響，是蘭君吹笛時(shí)的氣音，是冬夜?fàn)t火的噼啪聲，還有兩人老了之后的絮語，“你看這朵蘭草，像不像當(dāng)年那株？”“你眼花了，這是蓮……”

蘭君也湊過去聽，珠子里的聲音忽然變得清晰，像是就在耳邊：“蘭君，你說我們的故事，會被流沙記多久？”“記到星河干涸，記到落星灘長出第一朵并蒂蓮。”

沙老在一旁笑出聲：“這珠子記的不是歲月，是心。心在一起，歲月就永遠(yuǎn)鮮活?！彼D(zhuǎn)身搖著木船往星河深處去，船尾拖出的光帶里，浮著行小字：“宿影皆是此刻影，未來即是眼前來。”

落星灘的金光漸漸淡去，沙中的宿影化作星屑，融入他們的靈力之中。蘭君牽著蓮音往星舟走去，灘上的金沙忽然自動(dòng)排列，拼出十四個(gè)字：“落星灘前觀宿影，流沙記取共朝夕?！?

“這該是今日的章名?！鄙徱粜χ鴱澭?，掬起一捧帶著字痕的金沙，裝在錦囊里，“回去繡在枕頭上，夜夜都能看見?！?

蘭君望著她鬢邊閃著光的星絨花，忽然低頭在她眉心印下一個(gè)吻，比流沙暖，比星光軟。星舟駛離落星灘時(shí)，他回頭望去，整片沙灘還在泛著金光，像鋪了滿地的承諾，正等著歲月來讀。

艙內(nèi)的琉璃燈晃了晃，蓮音將朝夕珠放在燈座旁，珠子里的聲音與燈鈴的輕響交織在一起，像首未完的歌。蘭君調(diào)著星圖，指尖劃過下一站的名字——“回夢川”，那里據(jù)說能聽見萬物的心愿。

“你說，回夢川的川流，會記得我們的心愿嗎？”蓮音忽然問，指尖輕輕碰了碰朝夕珠。

蘭君握住她的手，星舟破開星云的剎那，他輕聲道：“不用它記，我記著就好——我的心愿，從來只有你?！?

窗外的星河翻涌，將星舟的光軌染成溫暖的橘色，像支正在書寫的筆，正把“共朝夕”三個(gè)字，往更長遠(yuǎn)的歲月里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