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絕之路
拖拉機噴著粗黑的尾煙,顛簸著消失在來路的拐角,最后一絲現(xiàn)代文明的喧囂也被山林厚重的寂靜徹底吞沒。那巨大的、屬于機械的轟鳴聲遠去后,一種更為深沉、更為原始的靜謐如同冰冷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涌來,瞬間淹沒了站在路口的五個人。
耳朵里仿佛還殘留著引擎的余響,但實際上,能聽到的只有風吹過高處樹梢的沙沙聲,遠處山谷里隱約的溪流潺潺,以及某種不知名昆蟲持續(xù)不斷的、單調(diào)的嗡鳴。這聲音非但不能讓人感到寧靜,反而更襯出這方天地的絕對孤寂。
林凡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帶著濃郁的草木腐爛和濕潤泥土的氣息灌入肺腑,讓他打了個激靈。他環(huán)顧四周,參天古木枝椏交錯,遮天蔽日,只有零星的光斑掙扎著穿透厚厚的葉幕,在長滿青苔的潮濕地面投下破碎搖曳的光影。那條所謂的“路”,在他們身后蜿蜒消失于灌木荊棘之中,而前方,則通向那個死寂的、仿佛被時光遺忘的村落——圪垯村。
“媽的,這地方……靜得嚇人。”老陳啐了一口,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仿佛怕驚擾了什么。他常年走南闖北,也算見多識廣,但此地的寂靜,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心頭發(fā)毛的重量。
小趙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腳步,腳下的碎石發(fā)出咯吱輕響,在這環(huán)境里顯得格外刺耳。“連聲鳥叫都聽不見……”他小聲嘀咕,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小唯下意識地靠近了林凡一步,女性的本能讓她在這種環(huán)境下感到更多的不安。她看著遠處那片灰蒙蒙的、毫無生氣的村落輪廓,手指悄悄攥緊了衣角。
李團長作為主心骨,強自鎮(zhèn)定,清了清嗓子:“都別自己嚇自己!山里頭都這樣。趕緊的,村子就在前面,早點安頓下來是正經(jīng)!”他揮揮手,率先扛起一個箱子,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村子的方向走去。那棵歪脖子老樹下的人影,依舊一動不動地佇立著,像是焊死在了暮色里。
眾人互相看了看,只好硬著頭皮跟上。行李沉重,腳下的路也并不好走,看似平坦的谷地實則坑洼不平,隱藏著濕滑的石頭和糾纏的草根。
越是靠近村子,那股死寂感就越是濃重。沒有雞鳴,沒有犬吠,甚至沒有尋常山村該有的、孩童奔跑嬉鬧的聲響。現(xiàn)在這個時間,本該是炊煙裊裊、飯香四溢的時候,但空氣中只有那股子揮之不去的、陰冷的潮氣和老舊木料微微腐朽的味道。
房屋低矮破敗,土坯墻皮大面積剝落,露出里面混雜的草秸。窗戶大多很小,有些用舊木板釘死了,有些糊著發(fā)黃的報紙,看不清里面。偶爾有幾扇窗戶后面,似乎有極模糊的人影一閃而過,但你根本無法確定那是不是光線造成的錯覺,當你凝神去看時,那里又只剩下深不見底的黑暗。
整個村子,像是一個巨大的、廢棄多年的模型,或者一個剛剛經(jīng)歷過某種瘟疫、人跡滅絕的死城。
他們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谷地里顯得異常響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鼓面上,敲打著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終于,他們走到了村口那棵歪脖子樹下。距離拉近,終于能看清那個等待他們的人。
那是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約莫五十多歲,或許更老,山里的風霜在他臉上刻滿了深重的皺紋,皮膚是那種缺乏血色的暗黃。他穿著一身漿洗得發(fā)白、但依舊看得出原本是深藍色的土布中山裝,款式極其老舊,扣子一直扣到脖頸最上一顆。眼睛不大,眼珠有些渾濁,看人的時候帶著一種麻木的、近乎空洞的神情,沒有絲毫波瀾。
他就那樣站著,微微佝僂著背,雙手垂在身體兩側,手指關節(jié)粗大變形。直到李團長幾人走到他面前,他才極其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干裂的嘴唇翕動了一下,發(fā)出那個電話里聽過的、干澀遲緩的聲音:
“來了。”
不是疑問,而是平淡的陳述,仿佛他們的出現(xiàn)早已在他的預料之中,甚至日程之上。
“哎,您好您好!您是……”李團長連忙放下箱子,擠出笑容,試圖握手。
男人并沒有伸手的意思,目光緩緩地從他們五人臉上一一掃過,那眼神不像是在看活人,倒像是在清點某種物品,確認數(shù)量和狀態(tài)。他的目光在林凡臉上多停留了半秒,那渾濁的眼底似乎極快地閃過一點難以捉摸的東西,隨即又恢復了死水般的平靜。
“姓毛。”他吐出兩個字,算是回答了李團長的疑問,但并沒有說自己是做什么的,“跟我來。”
說完,他不再看他們,轉(zhuǎn)過身,用一種近乎勻速的、略顯僵硬的步伐,朝著村子里走去。他的腳步落在地上,幾乎沒有什么聲音。
李團長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尷尬地收回手,朝身后幾人使了個眼色,示意跟上。
五人拖著行李,跟在毛姓男子身后,走進了圪垯村狹窄、曲折的巷道。巷道兩旁是更高的土墻或石墻,墻頭生著枯黃的雜草。腳下的路變成了被歲月打磨得光滑的石頭路,縫隙里擠滿了深綠色的苔蘚。
依舊看不到其他人。只有他們一行人的腳步聲和行李拖拽的聲音在狹窄的巷道里碰撞、回響。偶爾經(jīng)過一扇虛掩的木門,門縫里漆黑一片,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后面窺視,但當你看過去時,那門縫似乎又無聲地合攏了一些。
毛姓男子一言不發(fā),只是在前面引路,他的背影像一塊移動的枯木,與這個死氣沉沉的村子完美地融為一體。
林凡注意到,這些房屋的門口,有些擺放著一些奇怪的東西:一盆熄滅不知多久、只剩下灰白色灰燼的炭火;門楣上懸掛著一面邊緣破損、蒙著厚厚灰塵的小圓鏡;墻角扔著幾個草編的、形狀怪異的小人,已經(jīng)被風雨侵蝕得不成樣子。這些物件都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陳腐和詭異。
他們被帶到村子靠西頭的一處獨立的院落前。院子由一圈低矮的土墻圍著,里面是并排的幾間老舊的瓦房,瓦片上長滿了深色的苔蘚。院門是兩扇歪斜的木門,沒有上鎖。
“住這里。”毛姓男子停下腳步,推開院門,發(fā)出“吱呀”一聲令人牙酸的澀響,“東頭兩間,你們住。西頭,堆放東西,不要動。”
院子里空空蕩蕩,地面是夯實的泥土地,掃得還算干凈,但角落堆積著一些枯枝敗葉。那幾間瓦房窗戶很小,糊著厚厚的舊報紙,看上去陰暗潮濕。
“吃飯,一日兩餐。會有人送。”毛姓男子繼續(xù)用他那沒有起伏的語調(diào)交代,“水,井在那邊。”他指了指院子角落一口蓋著石板的老井。
“戲臺在哪?本子和面具呢?”李團長最關心這個,急忙問道。
毛姓男子緩緩轉(zhuǎn)過頭,渾濁的眼睛看著李團長,似乎思考了一下才理解他的問題。“戲臺,在村北頭。本子,面具……”他頓了頓,“晚上,給你們。”
晚上?林凡心里咯噔一下。為什么非要等到晚上?
“晚上?毛同志,你看我們能不能先……”李團長還想爭取一下。
“規(guī)矩。”毛姓男子打斷了他,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晚上,辰時三刻,我來。”他說了一個極其具體、卻又透著古舊氣息的時間。
說完,他不再給眾人發(fā)問的機會,轉(zhuǎn)過身,沿著來路,邁著那種勻速、僵硬的步子,很快消失在巷道的拐角處。
把他留下的,是一片更令人窒息的寂靜,和這座散發(fā)著霉味的空曠院落。
五個人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覷,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立無援感攫住了每個人。
“辰時三刻……”老陳喃喃自語,“這都什么老黃歷的計時……”
小趙走到那口井邊,費力地推開石板,朝下望了一眼,立刻縮回頭:“嘶……好深,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見。”
小唯試著推開分配給她們女生住的那間屋子的門。門沒鎖,一股更濃重的、混合著塵土和霉變氣味的空氣撲面而來,讓她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屋里光線極暗,只有一小扇糊紙的窗戶透進微光,隱約能看到一張土炕,一張破舊的木桌,除此之外,空空如也。炕上鋪著粗糙的草席,摸上去冰冷扎手。
“這……怎么住人啊?”小唯的聲音帶上了哭腔。
林凡放下行李,走到院子門口,向外望去。巷道幽深,空無一人。這個村子,像一個巨大的沉默活物,將他們吞噬進來,然后閉上了嘴。
隔絕感,前所未有的強烈。不僅僅是地理上的與世隔絕,更是一種心理上的、被某種無形壁壘排斥在外的孤立。村民的回避,毛姓男子的冷漠怪異,這詭異的住宿條件,還有那非要等到晚上才肯交付的“戲本”和“面具”……
所有的一切,都在無聲地強調(diào)著那個詞——
規(guī)矩。
一場真正的“夜戲”,似乎從他們踏入這個村子的第一步起,就已經(jīng)悄然拉開了帷幕。而他們,不再是舞臺下的觀眾,甚至不僅僅是臺上的演員,更像是不知不覺間,踏入了一個早已布置好的、龐大而古老的儀式現(xiàn)場。
林凡抬頭看了看天,灰蒙蒙的云層壓得更低了,仿佛觸手可及。
距離毛姓男子所說的“辰時三刻”,還有好幾個小時。
這段時間,在這座死寂的、充滿未知的村莊里,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分每一秒,都彌漫著冰冷粘稠的不安。
凝固的村莊
毛姓男子離去的腳步聲,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迅速被周遭厚重的寂靜吞沒,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泛起。院子里,只剩下晨曦劇團的五個人,以及那座散發(fā)著陳腐霉味的瓦房,像一座被遺忘的孤島,漂浮在圪垯村這片死寂凝固的海洋里。
“這……這叫什么事兒!”老陳率先打破了沉默,聲音因壓抑而顯得有些粗嘎,他環(huán)顧著光禿禿的院落和那幾扇黑洞洞的窗口,一股無名火混著寒意竄上來,“就給咱住這破地方?連床像樣的被褥都沒有!”他踢了一腳地上的碎石子,石子滾出去老遠,發(fā)出的聲響在這過分安靜的環(huán)境里顯得格外刺耳。
李團長臉色也很難看,他走到那口蓋著石板的井邊,探頭朝下望了望,一股陰冷潮濕的、帶著土腥味的氣息撲面而來,井深不見底,只有無盡的黑暗。“行了,少說兩句。錢是那么好拿的?”他試圖穩(wěn)定軍心,但語氣里的底氣不足,“既然是來干活的,就別挑三揀四了。趕緊,先把東西搬進屋,看看怎么收拾一下。”
現(xiàn)實擺在眼前,抱怨無濟于事。五人開始動手,將沉重的行李一件件拖進東頭那兩間指定的屋子。
屋子里比外面看起來更糟。面積不大,墻壁是粗糙的土坯,摸上去冰涼且掉渣。除了那張占據(jù)了半間屋子的土炕和一張搖搖欲墜的破木桌,再無他物。炕上鋪著的草席又硬又扎,邊緣已經(jīng)破損,露出底下黃色的炕土。窗戶高而小,糊著的舊報紙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脆,上面還有不知名的污漬,透進來的光線極其有限,讓屋內(nèi)始終處于一種昏昏沉沉的陰暗之中。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難以散去的霉味,還夾雜著一絲極淡的、類似草藥和灰塵混合的古怪氣味。
“這怎么睡啊……”小唯看著那冰冷的土炕,聲音里帶著絕望,她用手指輕輕抹了一下炕沿,指尖立刻沾上一層厚厚的灰。
小趙年輕,忍耐力稍強,但也皺緊了眉頭:“至少打掃一下。”他找來幾根角落里的枯枝,勉強扎了個簡易掃帚,開始胡亂地清掃地面的積塵,灰塵立刻彌漫開來,嗆得人直咳嗽。
林凡放下背包,走到那扇小窗前,試圖將糊窗的報紙撕開一角,看看外面的情況。但那報紙似乎從外面被什么東西加固過,異常堅韌,他稍一用力,年久失修的窗框就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隨時會散架。他只好放棄,透過報紙上一個不起眼的小破洞朝外望去。
視角有限,只能看到對面同樣低矮的土墻和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村子依舊死寂,聽不到任何人聲,看不到任何炊煙,甚至沒有一絲風。整個村莊像被罩在一個巨大的、透明的玻璃罩子里,一切都凝固了。那種被窺視的感覺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因為環(huán)境的閉塞而變得更加強烈。他總覺得,在那些黑洞洞的窗口后面,在那些緊閉的木門縫隙里,有許多雙眼睛,正麻木地、冰冷地注視著他們這幾個闖入者的一舉一動。
“都別愣著了,一起動手,簡單收拾一下。”李團長發(fā)話,“老陳,你看看井里能不能打上水來。小趙,你去找找看有沒有能生火的東西,晚上冷,沒火可不行。小唯,林凡,咱們把屋里盡量擦一擦。”
分工已定,但執(zhí)行起來卻困難重重。
老陳走到井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沉重的石板挪開更大縫隙。井繩是粗糙的麻繩,纏在一個簡易的木轱轆上,觸手冰涼濕滑。他將綁著木桶的井繩放下去,放了很久才聽到下方傳來極其輕微“噗”的一聲悶響,像是碰到了水面。搖動轱轆將水提上來,小半桶井水呈深褐色,冰涼刺骨,水面上還漂浮著些許細微的雜質(zhì)。老陳湊近聞了聞,一股濃郁的土腥氣和某種難以形容的澀味。“這水……能喝嗎?”他嘀咕著,心里直打鼓。
小趙在院子角落和屋子后面轉(zhuǎn)了一圈,只找到一些潮濕的枯葉和朽木,根本找不到像樣的柴火。這村子似乎缺乏生機,連可燃物都少得可憐。
屋內(nèi)的清掃更是徒勞。灰塵似乎已經(jīng)和泥土墻面、地面融為一體,怎么掃都掃不凈,反而弄得灰頭土臉。沒有抹布,只能用隨身帶的紙巾沾著那可疑的井水擦拭,效果甚微。
一番徒勞的忙碌后,天色明顯暗了下來。那是一種毫無過渡的、令人心慌的暗淡,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正緩緩將灰色的幕布拉上。溫度下降得厲害,陰冷的潮氣從地面、墻壁滲透出來,往人的骨頭縫里鉆。
五人聚在稍微干凈些的那間屋子里,靠著冰冷的土炕,又冷又餓,心情低落到了極點。
“送飯?這都什么時候了,鬼影子都沒見一個!”老陳忍不住抱怨,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嚕叫了一聲。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極其輕微的“嗒”的一聲。
聲音很輕,但在絕對的寂靜中,卻清晰可聞。
五人瞬間噤聲,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都帶著警惕。
林凡示意大家別動,自己悄步走到院門后,透過門板的縫隙向外看去。
巷道上空無一人。
但就在院門口的地上,放著一個粗糙的藤編籃子。籃子不大,里面似乎放著幾個碗。
他輕輕拉開院門。吱呀聲再次響起。
籃子就放在門口,里面是五個粗陶碗,碗里盛著些看不出內(nèi)容的、灰糊糊的食物,還冒著極其微弱的熱氣。旁邊放著幾個同樣粗糙的黑面饅頭,硬邦邦的。沒有筷子。
沒有送飯的人。仿佛這籃子是自己憑空出現(xiàn)在這里的。
林凡提起籃子,分量不輕。他抬頭向巷道兩端望去,暮色四合,巷道深處陰影濃重,看不到任何人跡。只有一種冰冷的、被注視的感覺,如影隨形。
他迅速退回院子,關上門。
“吃的來了。”他將籃子放在地上。
眾人圍過來,看著碗里那坨顏色可疑、散發(fā)著淡淡古怪氣味的糊狀物,以及那能砸死狗的硬饅頭,剛剛升起的一點對食物的渴望瞬間被澆滅。
“這……這是人吃的?”小趙瞪大了眼睛。
小唯拿起一個饅頭,用力掰了一下,居然沒掰動。
老陳用指尖蘸了一點碗里的糊糊,湊到鼻子前聞了聞,眉頭擰成了疙瘩:“一股子野菜和……說不出的味道,好像還有點陳糧食味。”
李團長嘆了口氣:“非常之地,行非常之事。將就吧,總比餓肚子強。”他率先拿起一個饅頭,用力啃了一口,咀嚼得很費力。
林凡也拿起一個碗。糊糊是溫的,入口粗糙,帶著一股強烈的土腥味和某種苦澀的草藥回甘,味道極其怪異,難以下咽。但他還是強迫自己吃了幾口。饅頭硬得硌牙,需要含在嘴里用唾液慢慢軟化才能勉強吞咽。
這頓飯吃得無比沉默和艱難,更像是一種為了維持生存而必須完成的任務。食物不僅沒有帶來飽腹感和溫暖,反而讓胃里沉甸甸的,冰涼一片,加劇了身體的不適和心里的不安。
天色徹底黑了下來。沒有電,自然也沒有燈。村里更是漆黑一片,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只有極其稀薄的、冰冷的天光,勉強勾勒出院子和大門的模糊輪廓。濃重的黑暗從四面八方壓過來,帶著實質(zhì)般的重量,將他們緊緊包裹在這小小的院落里。
溫度更低了。冰冷的潮氣無孔不入,穿透單薄的衣衫,直刺骨髓。五人擠在稍微能擋風的那間屋子里,靠著冰冷的土炕,凍得瑟瑟發(fā)抖。小唯和小趙的牙齒都在打顫。
“不行,太冷了,得生點火!”老陳搓著幾乎凍僵的手。
“沒柴火,怎么生?”小趙的聲音帶著哭腔。
林凡摸索著從自己的背包里找出幾張廢紙和一個打火機——這是他抽煙的習慣帶來的唯一好處。他又在屋里角落找到幾根可能是以前遺落的、極其細小的木棍。
在門口背風的地方,他將紙和那點可憐的引火物點燃。微弱的火苗跳躍起來,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光明和暖意,映照著五張凍得發(fā)青、寫滿疲憊與惶恐的臉。
火光范圍之外,黑暗更加濃稠,仿佛有生命的活物,在虎視眈眈。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腳步聲,從院外的巷道由遠及近傳來。
嗒…嗒…嗒…
步伐很慢,很均勻,每一步的間隔都分秒不差,帶著一種僵硬的節(jié)奏感,正朝著他們院子的方向而來。
五人瞬間屏住了呼吸,連牙齒打顫的聲音都停止了。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那扇薄薄的、仿佛一推就開的院門。
火光跳躍,在每個人臉上投下?lián)u曳不定、明暗交織的陰影。
腳步聲在院門外,停下了。
一片死寂。
只能聽到那堆微小火焰燃燒時發(fā)出的、細微的噼啪聲,以及自己狂亂的心跳。
“咚、咚、咚。”
三聲沉悶的、不緊不慢的敲門聲響起。像是直接敲在了他們的心臟上。
來了。
辰時三刻。
送“戲本”和“面具”的人來了。
或者說,那個姓毛的男人,來了。
林凡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煙味的空氣,站起身,走向院門。
他的手觸碰到冰冷粗糙的門閂時,能感覺到自己指尖的微顫。
未知的、象征著這場“夜戲”核心的物件,就在門外。
而門內(nèi),是五個被寒冷、饑餓、恐懼和巨大疑問包裹著的、孤立無援的人。
凝固的村莊,在絕對的黑暗中,露出了它冰冷規(guī)則的第一角。
古老的契約
“咚、咚、咚。”
三聲敲門聲,沉悶、均勻,帶著一種非人的精準,穿透薄薄的院門,敲在每個人的心臟上。院內(nèi)那簇微弱的火苗似乎都隨之顫抖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院門,呼吸屏住,空氣凝固得如同鐵板。
林凡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里狂擂的心跳,手指扣住冰冷粗糙的門閂,緩緩拉開。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院門外,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仿佛有了實體,而那個姓毛的男人,就站在這片實質(zhì)般的黑暗邊緣。
他依舊穿著那身漿洗發(fā)白的中山裝,佝僂著背,雙手垂在身側。院里篝火的微光勉強照亮他下半張臉,皮膚像是失去水分的枯木,上面的皺紋深陷成一道道陰影。他的眼睛則完全隱藏在眉骨的陰影下,看不真切,只能感受到兩道冰冷、缺乏生氣的視線。
他的左手提著一盞極其古老的煤油燈,玻璃燈罩被油煙熏得昏黃,豆大的火苗在里面穩(wěn)定地燃燒著,散發(fā)出昏黃的光圈和一股淡淡的煤油味。這盞燈是他身上唯一帶著“活氣”的東西。
他的右手,則抱著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長方形的木匣子,顏色暗沉,像是被歲月和手汗反復浸染過,木質(zhì)紋理模糊不清。匣子看上去很舊,邊角有磨損的痕跡,但沒有雕刻任何花紋,樸素得近乎壓抑。匣子不算很大,但被他抱在懷里,卻顯出一種異樣的沉重感。
“時辰到了。”毛姓男子干澀的聲音響起,和敲門聲一樣,缺乏正常的語調(diào)起伏。他的目光越過林凡,掃了一眼院內(nèi)擠在一起、被火光映得臉色明暗不定的其余四人,那眼神依舊像是在清點物品。
他的視線最后落回林凡臉上,或者說,落在他身后的火光上。“山里夜寒,用火小心。”他突兀地說了一句,然后,將右臂抱著的那個暗沉木匣,向前一遞。
“戲本。面具。”他言簡意賅,沒有多余的解釋。
林凡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接過木匣。匣子入手的那一刻,他心里猛地一沉。
好重!
遠遠超乎他預料的重量。這絕非一個空木匣或者僅僅裝了幾本書、幾個面具該有的分量。那沉甸甸的感覺,像是里面塞滿了致密的金屬塊,或者……別的什么沉重之物。木料本身也透著一股冰涼的寒意,即使隔著一層木頭,也能感受到那股子深入骨髓的陰冷。
毛姓男子似乎沒有察覺林凡的詫異,或者根本不在意。他提著煤油燈,轉(zhuǎn)身就走,那勻速、僵硬的步伐沒有絲毫改變,很快就要再次融入巷道無邊的黑暗里。
“等等!”李團長急忙從院里追出來幾步,聲音因寒冷和緊張有些發(fā)顫,“毛同志!這……這就給我們了?怎么排?什么時候排演?場地在哪?總得有點交代吧?”
毛姓男子的腳步停住了,但沒有回頭。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瘦削僵硬的背影。
“戲本里,都有。”他背對著他們,聲音從黑暗中飄來,干巴得像掉落的枯枝,“自己看。排演,你們的事。戲臺,村北頭,老地方,自己去找。開鑼前,勿擾村民。”
“開鑼前?那到底是哪天……”老陳也忍不住插嘴問道。
“該演時,自然知曉。”毛姓男子打斷他,語氣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極淡的、卻令人心悸的不耐煩,“規(guī)矩,別忘了。燈,省著用。”
說完,他不再有絲毫停留,提著那盞煤油燈,邁步前行。昏黃的光暈在他周圍晃動,很快就被前方濃稠的黑暗吞噬,腳步聲也迅速遠去、消失。
巷道再次恢復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黑暗。只有院里那點微弱的火光,勉強照亮門口一小片地方。
林凡抱著那異常沉重的木匣,和李團長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疑和沉重。
五人迅速退回院子,緊緊閂上門閂,仿佛這樣才能隔絕外面那無邊無際的、充滿未知的黑暗。他們圍著那堆小小的篝火,目光都聚焦在林凡放在地上的那個暗沉木匣上。
煤油燈被小心地放在一邊,豆大的火苗穩(wěn)定地燃燒著,提供了比篝火更穩(wěn)定些的光源,但光線昏黃,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圍,反而讓周圍的陰影顯得更加深邃晃動。
木匣沒有上鎖,只有一個小小的、黃銅色的金屬搭扣。
林凡深吸一口氣,在四雙眼睛緊張的注視下,用手指扳開了那個冰涼的搭扣。
“咔噠”一聲輕響。
他緩緩掀開了匣蓋。
一股難以形容的、陳腐冰冷的氣息瞬間從匣內(nèi)涌出——那是混合了陳舊紙張、朽木、灰塵,還有一種極淡的、類似某種礦物或草藥的味道,冰冷刺鼻。
匣子內(nèi)部的情形映入眼簾。
最上面,是幾本線裝書。紙張泛黃發(fā)脆,邊緣已經(jīng)破損,甚至被蟲蛀出細密的小洞。書頁用粗糙的麻線裝訂,封面上沒有任何書名,只用一種暗紅色的、已經(jīng)氧化發(fā)黑的墨汁,寫著幾個扭曲古怪的字跡,那字體并非現(xiàn)代簡體,也非標準的繁體,更像是一種極古老的、地方性的異體字或符咒,難以辨認。
林凡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本,手指觸碰到書頁時,那粗糙冰冷的觸感讓他指尖微微發(fā)麻。他輕輕翻開一頁,里面的字跡同樣是那種暗紅色的墨汁書寫,筆畫僵硬古怪,夾雜著許多難以理解的符號和圖案。紙張薄如蟬翼,似乎稍一用力就會碎裂。
“這……這怎么看?”小唯湊近了些,借著昏黃的燈光看著那些天書般的字符,聲音發(fā)虛。
“還有這個……”小趙指著書頁邊緣一些深褐色的、噴濺狀的污漬,小聲說,“這不會是……”
沒人接話,但一種寒意悄然掠過眾人心頭。
林凡輕輕放下戲本,露出匣子下面的東西。
面具。
一共四個面具,并排躺在柔軟的、暗紅色的絨布上(那絨布也陳舊得失去了光澤)。面具的材質(zhì)似乎是某種木質(zhì),但觸手極其冰涼沉重,遠超尋常木料。
它們的造型并非常見的戲曲臉譜,而是更加原始、猙獰,透著一股蠻荒詭異的氣息。一個是怒目圓睜、嘴角卻詭異上揚的似笑非笑狀,一個是悲苦萬分、眼角卻滴著黑色淚痕的哭相,一個是面無表情、雙目空洞如同深井,最后一個則是獠牙外露、眉心刻著一道扭曲閃電狀的兇煞之相。
雕刻的線條粗獷而古拙,油漆斑駁脫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質(zhì),但那雙眼睛——無論是什么表情的眼睛——都處理得異常深邃,仿佛是兩個空洞,能將人的視線吸進去。面具內(nèi)側似乎還刻著一些極細微的、無法辨認的符文。
僅僅是看著這些面具,就讓人感到一種不舒服的壓抑感,仿佛它們不是死物,而是某種沉睡的、蘊含著負面情緒的存在。
“這……這就是要戴的東西?”老陳喉嚨滾動了一下,聲音干澀,“看著就邪門……”
林凡注意到,在面具旁邊的絨布上,還放著一小疊裁切好的、同樣泛黃的紙張,上面用工整些的毛筆字寫著幾行字。他拿起來,借著燈光仔細辨認。
上面的字跡雖然古舊,但大致能看懂:
夜戲規(guī)儀
一、扮神如神,心誠則靈。戴上面具,勿言勿笑,勿泄人聲。
二、午夜開鑼,雞鳴收煞。時辰一刻不得錯,鑼聲一響莫回頭。
三、戲臺之上,唯有戲文。臺下有何動靜,勿視勿聽勿驚。
四、面具附魂,戲服蔽體。穿戴整齊,直至卸妝,不可脫落。
五、戲畢人散,各歸其位。莫問莫尋,莫擾清靜。
違者,禍及自身,累及全族。
最后一句警告,字跡陡然變得凌厲猙獰,仿佛帶著極大的怨氣刻寫上去的,墨色也顯得更加深暗。
紙張傳閱了一圈,每個人的臉色都變得更加難看。這所謂的“規(guī)儀”,字里行間都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強制性冰冷邪氣,尤其是最后那句警告,更像是一道惡毒的詛咒。
“扮神如神?面具附魂?”小唯念著這兩句,聲音微微發(fā)抖,“這……這到底是唱戲還是……”
“勿視勿聽臺下動靜?”老陳皺緊眉頭,“臺下能有什么動靜?不是說給……給那種東西看的嗎?”他終究沒敢說出那個詞。
“禍及自身,累及全族……”李團長重復著最后那句,臉色發(fā)白,“這……這聽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
林凡沉默著,目光再次落回那沉重的木匣,落在那幾本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戲本和那四個猙獰詭異的木質(zhì)面具上。這一切,連同外面那個死寂的村莊、行為詭異的村民、還有這苛刻古老的“規(guī)儀”,都明確地指向一個事實——他們卷入的,絕不僅僅是一場簡單的民俗戲劇演出。
這更像是一場沿襲了不知多少年的、隱秘而危險的古老契約。而他們,為了那筆救命的錢,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為了這場契約新的履行者。
煤油燈的光芒穩(wěn)定地燃燒著,昏黃的光圈之外,黑暗仿佛有生命般涌動著。院子里那堆篝火已經(jīng)快要熄滅,只剩下零星的紅炭還在茍延殘喘。
冰冷的寒意,不僅僅來自空氣,更從手中的木匣,從那紙上的文字,絲絲縷縷地滲入每個人的心底。
古老的契約已經(jīng)遞到手中。
而他們,似乎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下榻之處
毛姓男子和那盞昏黃的煤油燈帶來的微弱光暈,如同被黑暗吞噬般徹底消失后,院子里的五人被一種更深沉的死寂和寒冷緊緊包裹。那堆篝火已徹底熄滅,只剩下一小堆灰白余燼,偶爾被風吹起一點細微的塵埃。
唯一的光源,只剩下那盞毛姓男子留下的、玻璃罩被熏得昏黃的煤油燈。豆大的火苗在罩內(nèi)穩(wěn)定地跳躍,散發(fā)出有限的光暈,勉強驅(qū)散身體周圍一小圈的黑暗,卻讓更遠處的陰影顯得更加濃重和扭曲晃動。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避開地上那個敞開的、散發(fā)著陳腐冰冷氣息的木匣,以及里面那幾本鬼畫符般的戲本和四個猙獰詭異的木質(zhì)面具。仿佛多看幾眼,那些東西就會活過來。
“先……先別管這些了。”李團長聲音干澀,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搓著幾乎凍僵的雙手,呵出的白氣瞬間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這鬼地方晚上能凍死人!得想辦法捱過去!”
現(xiàn)實的問題迫在眉睫。寒冷像無數(shù)根細密的冰針,穿透單薄的衣物,持續(xù)不斷地刺咬著他們的皮膚和骨骼。饑餓感雖然被那碗古怪的糊糊暫時壓下,但胃里依舊冰涼不適。而最大的問題是,如何在這冰冷、硬邦邦的土炕上度過這個顯然會無比漫長的夜晚。
“我去看看那口井,能不能打點水上來擦擦炕,至少去去灰。”老陳自告奮勇,他似乎想用行動驅(qū)散心里的不安。他提起那盞煤油燈,昏黃的光圈隨著他的移動而搖晃,將他投在土墻上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形如鬼魅。
井口黑黢黢的,像一張渴望吞噬的嘴。老陳費力地搖動轱轆,麻繩吱呀作響,提上來的小半桶井水在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依舊冰涼刺骨,帶著那股子難以言喻的土腥澀味。
沒有抹布。小唯從自己行李中翻出幾件準備淘汰的舊棉布內(nèi)衣,忍著心疼和不適,將其撕成幾塊,蘸了那冰冷的井水。
林凡和小趙也跟著幫忙。三人拿著濕冷的布塊,走進那間稍微大一點的屋子,開始擦拭土炕。布料很快被灰塵和冰冷的泥水浸透,變得又臟又硬。擦拭過的炕面依舊粗糙冰冷,但至少看上去不那么令人難以接受了。潮濕的水汽反而讓屋里的空氣變得更加陰冷。
另一間屋子也如法炮制。簡單的清理完成后,五人面對著睡覺的難題。土炕冰冷如鐵,沒有任何鋪蓋,根本無法直接躺人。而且,沒人愿意單獨待在一個房間。
“擠一擠吧,都在這屋,還能暖和點。”李團長做了決定,聲音疲憊不堪。
他們將所有行李都搬進了稍大的這間屋子。行李箱攤開放在地上,勉強當作坐墊。幾個人擠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靠著冰冷的土墻,試圖從彼此的身體中汲取一點微不足道的熱量。
煤油燈被放在那張搖搖欲墜的木桌中央,成為這小小空間里唯一的光源和熱源——如果那豆大的火苗也能稱之為熱源的話。昏黃的光線勉強照亮五張寫滿疲憊、焦慮和恐懼的臉,而他們的影子則被放大、扭曲,投在凹凸不平的土墻上,隨著火苗的輕微跳動而張牙舞爪,仿佛一個個不安的囚徒。
小唯和小趙年紀最輕,忍耐力稍差,加上恐懼和寒冷,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抖。林凡從背包里翻出所有能穿的衣物,遞給小唯一件外套,自己也多加了一件。老陳則把之前找到的、那些潮濕的朽木枯枝小心地放在煤油燈旁,指望它們能慢慢烤干,或許后半夜能有點用。
時間在這種環(huán)境下變得模糊而緩慢。沒有人有睡意,極度的不適和緊繃的神經(jīng)讓他們根本無法入睡。
“你們說……這村里的人,晚上都干嘛?”小趙抱著膝蓋,聲音悶悶的,試圖說點什么來打破這令人發(fā)瘋的寂靜,“一點聲音都沒有,燈也不點……他們不睡覺嗎?”
他的話讓眾人心里又是一寒。是啊,整個村子死寂得如同墳墓,沒有任何夜間該有的聲響。那些村民,難道真的不需要照明,不需要活動?還是說,他們的“活動”,并非活人所能聽聞所見?
“別瞎想!”老陳低喝一聲,但底氣不足,“山里人睡得早,節(jié)省燈油。”
這個解釋蒼白無力。節(jié)省燈油也不至于一點光亮都沒有,更何況,那種死寂,絕非正常的沉睡。
林凡的目光再次落向那個小窗,糊窗的報紙將外界徹底隔絕,只留下一個小小的破洞,透進一絲絕對的黑暗。他忍不住湊近那個小洞,向外望去。
外面是濃得化不開的墨黑,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任何星光,沒有月光,甚至沒有遠處任何一星半點的燈火。整個村莊仿佛沉入了最深的海底,被無盡的黑暗和寂靜淹沒。
然而,就在他極力適應黑暗,眼睛因為用力而有些酸澀時,似乎……似乎看到極遠處的某個方向,緊貼著地面的高度,飄過了一小點極其微弱的、幽綠色的光點。
那光點很小,很模糊,移動得似乎很緩慢,忽明忽滅,像是夏夜的螢火蟲,但在這個季節(jié),這個地點,絕無可能有螢火蟲。而且那光點的顏色,是一種令人不舒服的、冰冷的幽綠。
它只出現(xiàn)了一剎那,就消失在黑暗中,快得讓林凡懷疑那是不是自己眼睛產(chǎn)生的錯覺。
他猛地眨眨眼,再仔細看去,外面依舊是無邊無際的、純粹的黑暗。
“看到什么了?”李團長注意到他的異樣,緊張地問。
“……沒什么。”林凡搖搖頭,縮回身子,心里卻蒙上了一層更深的陰影。那是什么?磷火?某種夜光昆蟲?還是……別的什么?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卻又清晰得詭異的聲響,飄進了屋子。
不是風聲,不是蟲鳴。
那聲音……極其縹緲,斷斷續(xù)續(xù),像是有人用指甲,非常非常輕地、緩慢地刮擦著某種粗糙的表面……比如,他們屋外的土墻。
嘶啦……嘶啦……
聲音很輕,但在絕對寂靜的背景下,卻清晰得讓人頭皮發(fā)麻。它似乎繞著屋子,緩慢地移動著。
擠在炕上的五個人瞬間僵住了,連呼吸都幾乎停止。小唯猛地用手捂住嘴,眼睛里充滿了驚恐。小趙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刮擦聲持續(xù)著,不緊不慢,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和……探究的意味。它時而靠近那個破洞的小窗,時而又似乎移到了門的方向。
老陳猛地抓起地上的一根稍粗的柴棍,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后,屏息聽著外面的動靜。林凡也站起身,心臟狂跳,目光死死盯住那扇薄薄的院門。
刮擦聲在門口停留了片刻。
然后,毫無預兆地,停止了。
就像它出現(xiàn)時一樣突然。
外面又恢復了那令人窒息的、絕對的死寂。
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他們集體產(chǎn)生的幻覺。
但每個人慘白的臉色和額頭上滲出的冷汗,都證明那聲音真實存在過。
是什么?野獸?但這村里連狗都沒有。是人?誰會深更半夜用這種方式來窺探?
漫長的幾分鐘在極度緊張中緩慢流逝,門外再沒有任何異響。
老陳慢慢退回來,手里的柴棍無力垂下,臉上帶著后怕和困惑。林凡也緩緩坐回炕沿,感到一陣虛脫。
經(jīng)此一嚇,更無人能眠。煤油燈的火苗穩(wěn)定地燃燒著,燈油似乎下去了一小截。昏黃的光圈成了這黑暗世界里唯一脆弱的安全區(qū)。
寒冷和疲憊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每一個人。小唯和小趙終于支撐不住,腦袋一點一點地,在極度的不適和恐懼中陷入一種半昏半醒的迷糊狀態(tài),身體時不時因寒冷而驚厥般顫抖一下。
林凡、李團長和老陳也不敢真正睡去,強打著精神守夜,耳朵豎起著捕捉外面任何一絲動靜,但除了自己沉重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再無他聲。
時間一分一秒地煎熬著。
后半夜,氣溫降至冰點。呵出的氣幾乎要在睫毛上結成霜。那盞煤油燈的火苗似乎也因寒冷而縮小了些,光線變得更加昏暗。
老陳試著點燃那些烤得半干的朽木,但它們只冒出一股濃煙,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根本無法持續(xù)燃燒。
絕望如同冰冷的井水,慢慢淹沒了每個人。
就在天色即將亮起前最黑暗的那段時間,一直處于半迷糊狀態(tài)的小唯忽然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囈語,帶著哭腔:“……臉……墻上……有張臉……”
她旁邊的林凡一個激靈,猛地清醒過來,順著她無意識抬起的手指方向看去——那是她被煤油燈光晃到的、凹凸不平的土墻。
墻上只有他們自己晃動扭曲的影子。
“做噩夢了。”林凡低聲安慰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小唯驚醒過來,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意識到剛才只是噩夢,但恐懼并未消退,反而更甚,她將臉埋進膝蓋,無聲地抽泣起來。
這一夜,注定無比漫長。
他們蜷縮在這冰冷的、散發(fā)著霉味的“下榻之處”,如同被困在了一座冰冷的活墓之中。身體的寒冷尚可勉強忍受,但那種被無形之物窺視、被詭異規(guī)則束縛、被整個村莊排斥孤立的心理壓力,以及那木匣中散發(fā)出的不祥氣息,正一點點侵蝕著他們的理智和勇氣。
古老的契約已然生效。
而這場“夜戲”的漫長前奏,正用這種冰冷而詭異的方式,折磨著它的“演員”們。
黎明,似乎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