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那天，青雨巷的桂花落了滿地。

林硯踩著被露水打濕的花瓣走進巷子時，鞋尖沾了層細碎的金粉。陳老板正蹲在書店門口掃花，竹掃帚劃過青石板，簌簌聲里混著桂花的甜香。“小蘇丫頭天沒亮就來撿花了，“老人直起身往巷尾指，“說要按方子泡酒呢。“

巷尾的老銀杏樹下果然蹲著個藍白身影。蘇棠把校服外套鋪在地上，正用竹簸箕收攏花瓣，發(fā)梢沾著幾朵金黃，被風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聽見腳步聲她回頭，掌心還捧著把剛撿的桂花，陽光透過葉隙落在她睫毛上，像落了層金粉。

“林硯哥！“她把簸箕往他腳邊推了推，指尖沾著點泥土，“你看這些夠不夠？陳爺爺說要揀三遍，不能有花梗。“

竹簸箕里的桂花堆得像座小山，金黃金黃的泛著光。林硯蹲下來幫她挑揀花梗，指尖碰到她的手背時，兩人都像被暖陽曬過似的，心里泛起微熱。“你媽知道你翹早自習嗎？“他捏起片混在花里的銀杏葉，葉尖已經(jīng)開始泛黃。

“請假啦，“蘇棠的辮子在背后甩了甩，“我說要學做桂花酒，老師居然準了。“她忽然湊近，從口袋里掏出張疊得整齊的紙，“這是陳爺爺寫的方子，說他年輕時跟陳奶奶學的，要放冰糖和紹興酒。“

方子是用毛筆寫在宣紙上的，字跡帶著點抖，邊角還沾著點桂花漬。林硯想起書店里那張老照片，穿旗袍的女人站在桂花樹下，手里捧著個白瓷壇。原來有些味道真的會變成記憶，像酒一樣，越陳越濃。

“先去洗花吧，“他把挑好的桂花裝進布袋，“陳叔說自來水不行，得用井水。“

巷口的老井還在，井臺被百年的繩痕磨得發(fā)亮。蘇棠提著木桶往下放時，井繩在她掌心勒出紅印，林硯伸手接過木柄，掌心相觸的瞬間，兩人都沒說話，只有井水晃出的漣漪里，映著兩張發(fā)燙的臉。

井水帶著點涼意，把桂花泡在盆里時，浮起層細密的金圈。蘇棠蹲在井臺邊，手指輕輕撥弄花瓣，忽然指著盆底的倒影笑：“你看，我們的影子在玩水呢。“

林硯低頭，看見水面上兩個腦袋挨得很近，他的肩膀蹭著她的校服，布料上還留著淡淡的皂角香。他忽然想起復(fù)試那天穿的襯衫，領(lǐng)口被她的保溫杯燙出個淺印，現(xiàn)在每天早上都要對著鏡子摸一摸，像在觸碰某個秘密。

“對了，“蘇棠忽然想起什么，從書包里掏出個玻璃罐，“上次的橘子糖紙，我都洗干凈了。“罐子里裝著十幾張透明的糖紙，被陽光照得像彩色的蟬翼，“陳爺爺說可以貼在窗上，下雨的時候會變成彩虹。“

林硯接過罐子時，指尖碰到她貼在罐口的便利貼，上面畫著兩只手牽在一起，旁邊寫著“糖紙會記得甜味“。他把罐子塞進帆布包，忽然覺得這比任何入職禮物都珍貴——那些被寫字樓偷走的細膩心思，正被這些糖紙、桂花和姑娘的字跡，一點點找回來。

回到林硯的出租屋時，陽光已經(jīng)爬上窗臺。老式暖氣片上還晾著蘇棠上次落下的櫻花筆，筆帽上的花瓣圖案被曬得更鮮亮了。蘇棠把桂花倒在竹篩里瀝干，忽然指著書桌角落的鐵皮盒：“懷表修好了嗎？“

“還剩最后一步，“林硯打開盒子，里面的懷表已經(jīng)裝好了外殼，銀質(zhì)的表蓋刻著纏枝蓮，“要等你親手調(diào)時間。“

蘇棠的眼睛亮起來，小心翼翼捏著表冠轉(zhuǎn)動，齒輪轉(zhuǎn)動的咔嗒聲里，她忽然抬頭：“調(diào)到第一次在雨巷遇見的時候，好不好？“

林硯看著她認真的側(cè)臉，窗外的桂花香漫進來，混著她發(fā)梢的甜味。他忽然想起那天的雨，她舉著傘跑過的樣子，像幅突然被點染的水墨畫，讓整個灰色的世界都亮了起來。“好，“他輕聲說，“就定在三點十五分。“

懷表的指針咔嗒歸位時，蘇棠忽然“呀“了一聲。原來表蓋內(nèi)側(cè)刻著行小字，被歲月磨得快看不清了：“贈君此表，愿與君度三秋。“字跡娟秀，像出自女子之手。

“陳奶奶寫的？“蘇棠指尖輕輕撫過刻痕，忽然紅了眼眶，“他們一定很相愛吧。“

林硯想起陳老板打盹時總捏著的書，想起照片上兩人相視而笑的樣子。有些感情確實不用多說，就像這懷表，這桂花酒，這青雨巷的暮色，默默藏著幾十年的光陰。他把懷表放在書桌最顯眼的位置，旁邊擺著蘇棠畫的青雨巷，忽然覺得這小出租屋有了家的模樣。

桂花酒是在陳老板的粗瓷壇里釀的。蘇棠往壇里倒紹興酒時，酒液濺在她手背上，林硯伸手幫她擦掉，指尖的溫度讓她猛地縮回手，酒壺差點掉在地上。“慢點倒，“他接過酒壺，看著她耳尖紅得像石榴花，“陳叔說酒要沿壇壁流，才不會散了香氣。“

冰糖撒進壇里時，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蘇棠踮著腳往壇里看，辮子掃過林硯的手臂，像片羽毛輕輕搔過。“要等三個月才能喝，“她忽然有點失落，“到時候我是不是要放寒假了？“

“那正好，“林硯用紅布把壇口扎緊，“寒假第一天，我們就來開封。“他在布上系了根紅繩，打了個蝴蝶結(jié)，“陳叔說這樣能鎖住甜味。“

壇子被藏在書店的地窖里，潮濕的空氣中飄著陳年的書香。蘇棠走在前面，手里舉著支蠟燭，燭火在她臉上投下跳動的光影。“這里有好多老物件，“她指著角落里的皮箱，“上次我看見里面有件旗袍，跟照片上陳奶奶穿的一樣。“

林硯忽然想起自己整理的舊物檔案，有支鋼筆的筆帽刻著“民國三十七年“，墨水囊里還剩著半凝固的藍黑墨水。他當時覺得那只是支舊筆，此刻卻忽然想知道，是誰握著它寫過信，信里有沒有藏著像懷表一樣的秘密。

“下周有個舊物展，“他忽然說，手里的燭火晃了晃，“在文化宮，要不要一起去？“

蘇棠猛地回頭，蠟燭差點燒到辮子：“真的嗎？我早就想去看那個老相機展了！“她忽然從口袋里掏出顆橘子糖，剝開糖紙遞給他，“這個獎勵你，因為你懂我。“

糖塊在舌尖化開時，林硯忽然覺得，這甜比任何酒都醉人。他看著地窖門口漏進來的光，蘇棠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搭在他的鞋尖上，像不愿分開的藤蔓。

從地窖出來時，暮色已經(jīng)漫進了書店。陳老板正坐在藤椅上翻《宋詞》，綠罩臺燈的光落在他花白的頭發(fā)上，像落了層雪。“壇子藏好了？“老人抬頭笑，眼角的皺紋里都是暖意，“當年我跟你陳奶奶，也是在這兒釀的桂花酒。“

蘇棠的臉瞬間紅了，低頭假裝整理書包帶，手指卻在偷偷打結(jié)。林硯看著她泛紅的耳根，忽然想起面試時說的“舊物修復(fù)與文字傳承“，原來所謂傳承，不只是修表修筆，更是把這些藏在時光里的溫柔，一點點接過來，再傳下去。

“陳爺爺，“蘇棠忽然鼓起勇氣，“寒假開封酒的時候，您給我們講您和奶奶的故事好不好？“

老人的眼睛亮了一下，像落了星子：“好啊，“他摸出本泛黃的筆記本，“我這就開始寫，省得到時候忘了。“

林硯湊過去看，筆記本里夾著干枯的桂花，第一頁寫著“民國二十六年，秋分，與君初釀桂花酒“。字跡和懷表內(nèi)側(cè)的如出一轍，原來有些故事，早就被悄悄記在了時光里。

離開書店時，蘇棠要回家寫作業(yè)了。站在巷口的路燈下，她忽然從書包里掏出個東西塞給他：“這個給你，明天帶去辦公室。“是個用桂花串成的書簽，系著根紅繩，上面還沾著片銀杏葉。

“謝謝，“林硯捏著書簽，忽然想起什么，“明天放學，我?guī)闳タ茨侵Ю箱摴P。“

蘇棠的眼睛瞬間亮了：“就是你說的刻著年份的那支？“

“嗯，“他點頭，看著她蹦蹦跳跳跑遠的背影，忽然對著巷尾喊，“路上慢點！“

回應(yīng)他的是聲清脆的“知道啦“，伴著書包上掛著的鈴鐺聲，在暮色里蕩出很遠。林硯站在原地，看著那串桂花書簽在風里輕輕晃，忽然覺得這青雨巷的秋天，甜得像要淌出蜜來。

回到出租屋，他把書簽夾進蘇棠的筆記本里。最新的那頁寫著：“桂花落在他發(fā)梢的時候，像給時光撒了把糖。“旁邊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笑臉，鉛筆的痕跡很深，大概是描了又描。

手機在桌上震動，是新同事發(fā)來的消息，問他明天要不要一起吃午飯。林硯回了句“不了，約了人“，指尖在屏幕上停頓片刻，又加上句“是很重要的人“。

窗外的月光爬上書桌，落在那支櫻花筆上。林硯拿起筆，在筆記本的空白頁寫下：“原來有些相遇，真的會像桂花釀酒，一開始就甜到了心里。“

寫完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字跡竟和蘇棠的越來越像，帶著點雀躍的弧度。他把筆記本合上，聽見巷口傳來晚歸的腳步聲，混著桂花香漫進來，像首沒唱完的歌。

他知道，這個秋天才剛剛開始。地窖里的酒會慢慢發(fā)酵，懷表的指針會一圈圈轉(zhuǎn)動，蘇棠筆記本里的句子會越來越多，而他三十歲的人生，正像這青雨巷的暮色，被溫柔地填滿，帶著桂花的甜，橘子糖的香，和某個穿藍白校服的姑娘，留在他發(fā)梢的那片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