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這身子，恨得深切。它如影隨形，卻總在暗處捅我一刀。六年了，我竟與這病骨相依為命整整六年

每日清晨睜眼，第一件事不是計劃一日之計，而是感受何處又在作痛。朋友聽我訴苦，初時尚能溫言安慰，后來便只是嗯嗯應著，再后來，連嗯嗯也省去了。我自是明白，誰耐煩日日對著個藥罐子聽那千篇一律的呻吟呢？然而這身子偏不爭氣，今天頭痛明日胃痛，后日又不知何處要造反，竟像是與我作對似的。

藥是吃慣了的，醫(yī)院成了第二個家。掛號、候診、取藥，流程熟得如同回家開門。幾個醫(yī)院來回跑，這個看心悸，那個看胃病，另一個還得調(diào)理抑郁焦慮。醫(yī)生見了我，也能叫出名字了，甚至還能寒暄兩句：“最近怎么樣？”“還是老樣子。”還能怎么樣呢？橫豎不過是這里好了那里又壞。我只得苦笑，難不成說這是我生命的依托？久而久之，倒也慣了，橫豎這些藥片膠囊于我，猶如米面糧油于常人，不過是日常所需罷了。

最恨的是抑郁發(fā)作之時。那時不僅身子不聽使喚，連心也叛變了。躺在床上，明明無事，卻覺得渾身沉重，仿佛被無形的大山壓著。想起床，身子不聽使喚；想做事，腦子一團亂麻。這時就連恨也恨不起來了，只剩下空蕩蕩的麻木。藥照例是要吃的，吃下去卻不知何時起效，或許根本不會起效。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一刻如同一年，一天又如同一瞬。

然而六年過去了，我竟還活著。與這病軀朝夕相處，恨意固然未消，卻也不知不覺生出了別的什么。像是兩個互相折磨的老冤家，打也打過了，罵也罵過了，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誰也離不開誰。

我開始注意到一些小事：今天頭沒有那么痛了，胃也舒服了些；陽光照進窗戶時，身子似乎也暖和了一點；偶爾有一天不吃藥，竟也沒有立刻倒下。這些微小的好轉(zhuǎn)，放在別人身上或許不值一提，于我卻是值得記上一筆的大事。

恨意依然在，但恨的間隙里，偶爾也會閃過一絲別樣的情緒。那或許是對這頑強身體的某種敬意——它雖然差勁，雖然總是生病，卻始終沒有徹底垮掉。它拖著我在生病的路上蹣跚前行，竟然也走了這么遠。

我知道這病軀不會突然變好，藥大概還要繼續(xù)吃一輩子，醫(yī)院還要繼續(xù)跑。恨可能還會持續(xù)下去，但在這恨的底色上，或許也能畫出別的顏色來。

畢竟，就是這副差勁的身子，也支撐我度過了六年時光。它固然攔住了我去很多地方，卻也讓我看到了別的風景——那些在病痛中依然堅持的時刻，那些在絕望中尚未放棄的瞬間。

這大概就是我的命罷。與藥同生，與病同眠，恨它與否，都與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