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箱痕
- 病間札
- 明月晚安
- 1147字
- 2025-08-24 21:04:36
我的行李很重,謝謝你,接下來的路交給我自己走吧。
這話不知從何處刷來,竟橫豎盤踞在腦里,不肯去了。我于是想起那粉白相間的箱子來。
五年前,與看海姐一起買了的它。第一次提著它是入高中校門。那時我還不滿十五歲,箱子卻跟我的半人一樣高,拖行起來頗為費力。輪子碾過水泥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校門前多的是這般箱子,多的是這般咕嚕聲,多的是我這般半大的孩子,臉上擺出成人的莊重,眼里卻透出茫然來。
后來這箱子竟陪我走過大江南北,去過許多城市。每一次航空托運,便多幾道擦痕,起先我還心疼,用手指去撫摸那傷口,后來多了,便也麻木。橫豎不過是個箱子,載物而已,要甚么好看?那些貼條更是滑稽,層層疊疊,各種托運的條子。我有時試圖撕去,卻總留些殘膠在上,比先前的貼條更為難看,索性任其自然了。
最不堪的是獨自拖箱趕車之時。箱重,樓梯陡,我每每提它上行,氣吁如牛,汗流浹背。路人眼光掃過,有的憐憫,有的漠然,有的竟帶些譏誚——大約笑我力弱。我卻也不惱,橫豎人生路上,多的是要獨自攀爬的樓梯,多的是冷眼旁觀的路人。有一次在火車站,樓梯高陡,我正喘息間,忽有一雙手伸來,默默提起箱子的另一側。抬頭看時,是個陌生老者,皺紋里嵌著風霜。我們一言不發地將箱子提至頂端,他點頭離去,我道謝的話噎在喉中,未能出口。那瞬間忽然明白,人生路上,并非全是冷眼,偶爾也有援手,只是終究要自己走完余程。
大學幾年,箱子隨我輾轉南北。每次回家,母親總要認真擦拭箱殼,但那些深刻的劃痕終究是擦不掉了。父親則會幫忙修好拉鎖。他們從不問箱子上新添的傷痕從何而來,仿佛那是我成長的密語,不必言說自然懂得。
如今這箱子立在墻角,拉桿也有些松動,輪子也不再靈魂。我卻不忍棄之,并非念舊,只是覺得它既已載我許多沉重,看了許多世相,便似有了魂靈,棄之如殺生。然而它終究只是個箱子,無血無肉,無情無思,所有的意義,不過是我強賦予的。
我的行李很重,但誰的行李不重呢?橫豎都是要自己拖行的。至于謝謝之說,更屬多余——世上本無人真正替你負重,縱然暫時接手,終須自己提起。那些曾經伸出過的手,留下的溫暖余溫,足夠支撐一段路程,便已是難得。
箱痕累累,便是人生的印記罷。每一道劃痕都是一個故事,每一張貼條都是一段旅程。如今我看著這殘舊的箱子,忽然覺得它不是老了,而是活了,承載著五年的光陰,重得提不起,卻又輕得裝下了整個青春。
窗外的陽光正好,落在粉白相間的箱殼上,那些傷痕在光線下顯得格外深邃。我輕輕撫過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跡,仿佛撫過了五年來的每一天。箱子沉默地立著,仿佛也在回憶那些它曾走過的路,那些它曾載過的悲歡。
人生大抵如此,每個人都在拖著自己沉重的行李前行,偶爾交匯,偶爾分離,最終的路,終究要自己走完。而那一句“謝謝你”,或許不是說給別人,而是說給那個一路走來不曾放棄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