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拘留室里變得粘稠而緩慢，每一秒都像是在冰冷的膠水中掙扎前行。顧嶼蜷縮在硬板床上，試圖入睡，試圖讓混亂的大腦獲得片刻安寧，但一切都是徒勞。

眼皮剛一合上，浴缸里那片刺目的紅、未晞空洞的眼神、監控里自己那個模糊的身影、以及談非那雙帶著玩味和審視的眼睛，便輪番上陣，將他拖回清醒的痛苦深淵。

手腕上的銬痕隱隱作痛，提醒著他此刻的處境。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那個談非，那個看起來極不靠譜的律師，他真的有能力扭轉這看似鐵板釘釘的局面嗎？那句“來自亡者的指令”，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他幾乎要被這無望的等待逼瘋時，鐵門再次被打開。

“顧嶼，出來。”

還是那名警員，表情依舊公式化，但眼神里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情緒。

顧嶼的心猛地一跳。又提審？還是……談非那邊有消息了？

他沉默地跟著警員，再次走過那條熟悉的、彌漫著消毒水和焦慮氣息的走廊。這一次，不是去審訊室，而是被帶進了一間小會議室。

會議室里氣氛凝重。

鐘弈坐在長桌的一端，臉色比之前更加沉肅，眉宇間的皺紋像是刀刻上去的，深不見底。他面前攤開著一些文件。羅予坐在他側后方，筆記本電腦已經打開，手指懸在鍵盤上，準備記錄。

而另一邊，談非已經到了。

他今天換了一件深紫色的襯衫，依舊是絲絨材質，領口依舊隨意敞著，與會議室里凝重壓抑的氛圍格格不入。他斜靠在椅背上，翹著二郎腿，指尖輕輕敲打著放在腿上的那個皮質公文包，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悠閑的、看好戲的神情。

看到顧嶼進來，他甚至懶洋洋地抬了抬下巴，算是打過招呼。

顧嶼被安排坐在談非旁邊的椅子上。他的手銬沒有被解開。這讓他意識到，這或許并非一次正式的庭審，而是一次決定他是否能被繼續羈押的關鍵聆訊或證據開示。

鐘弈率先開口，聲音低沉而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顧先生，經過進一步的現場勘查和證據整理，現有的證據鏈足以支撐對你提起公訴。監控錄像、兇器上的指紋、你的動機……”

“動機？”顧嶼忍不住打斷，聲音嘶啞，“我有什么動機？”

“我們查到，沈未晞女士在半年前購買了一份巨額人身意外保險，”鐘弈的目光銳利如刀，直視著顧嶼，“受益人的名字，是你。”

顧嶼如遭雷擊，猛地愣住。保險？他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未晞從未跟他提過！

“另外，你的設計工作室，最近似乎面臨一筆不小的資金周轉壓力。”鐘弈繼續拋出信息，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釘子，試圖將他牢牢釘死在兇手的位置上。

“那只是暫時的！而且那點壓力根本不值得……”顧嶼激動起來，臉色漲紅。

“值得與否，不是由你判斷的。”鐘弈冷冷地打斷他，“在巨大的利益和現實壓力面前，人性往往經不起考驗。”

顧嶼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他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原來這就是警方找到的“動機”。聽起來如此合理，如此符合邏輯，卻又與他所知的事實截然相反！未晞為什么要偷偷買那份保險？她到底在想什么？

他求助般地看向談非。

談非卻似乎對鐘弈拋出的“動機”毫不在意，他甚至輕輕笑了一下，仿佛聽到了一個拙劣的笑話。

“鐘警官，”談非終于開口，聲音依舊是那副懶洋洋的調子，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您構建的這個故事，聽起來很完整，很合理，幾乎可以拿去拍一部三流犯罪電影了。”

鐘弈的眉頭皺得更緊：“談律師，請注意你的言辭。我們講的是證據。”

“證據？哦，對，證據。”談非像是才想起這回事，他慢條斯理地坐直身體，將腿上的公文包拿到桌面上，打開搭扣。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手上。

只見他從公文包里拿出的，并非厚厚的文件，而是一個小巧精致的銀色錄音筆。款式很新，看起來價格不菲。

“我這里，也有一份小小的‘證據’，想請鐘警官和各位……品鑒一下。”談非的手指摩挲著錄音筆光滑的表面，語氣輕松得像是在推薦一首新歌。

鐘弈和羅予交換了一個警惕的眼神。

顧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著那只錄音筆。這就是談非之前提到的……錄音？

談非按下了播放鍵。

一陣輕微的電流沙沙聲后，一個聲音清晰地傳了出來。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清澈，冷靜，帶著一種獨特的、略帶磁性的質感。每一個字的發音都清晰而準確，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命令口吻。

顧嶼的呼吸驟然停止！

這個聲音……他太熟悉了！刻在他的骨子里，融在他的血液中！

是沈未晞！

只聽錄音里的沈未晞清晰地說道：

「顧嶼，記住，凌晨三點到四點之間，你必須找個理由進臥室，讓監控拍到你。」

她的語氣平穩得可怕，像是在交代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家常事，而不是在策劃一個詭異的行動。

短暫的停頓，仿佛能聽到錄音筆里極輕微的空氣流動聲。

然后，她的聲音再次響起，更加清晰，甚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強調：

「只有這樣，你的不在場證明才成立，之后的事才會順利。」

「啪嗒。」

談非按下了停止鍵。

錄音播放完畢。

會議室里，陷入了一種死一般的、極度詭異的寂靜。

落針可聞。

羅予的手指僵在鍵盤上方，忘記了記錄。他的眼睛瞪得很大，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鐘弈的身體徹底僵住了。他臉上的肌肉似乎微微抽動了一下，那雙古井般深沉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出現了震驚、困惑，以及一種被徹底打亂節奏的愕然。他死死地盯著那只銀色錄音筆，仿佛想用目光將它洞穿。

而顧嶼，已經完全傻了。

他像一尊石雕，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耳朵里嗡嗡作響，反復回蕩著未晞那冷靜得近乎詭異的聲音。

凌晨三點到四點……必須出現在監控里……不在場證明……之后的事……

每一個詞他都聽得懂，但組合在一起，卻構成了一個他完全無法理解的、荒誕離奇的謎語！

這真的是未晞說的？她為什么要說這些？她是在指導他……如何制造不在場證明？為了什么？為了之后發生的……她的死亡嗎？！

這怎么可能？！

巨大的震驚和荒謬感如同海嘯，將他徹底淹沒。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幾乎要從椅子上滑下去。

談非將所有人的反應盡收眼底，他似乎很滿意這種效果。他輕輕拿起錄音筆，在指尖把玩著，嘴角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加深了，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玩味。

他看向臉色極其難看的鐘弈，聲音輕快得像是在討論天氣：

“鐘警官，您看，這就有趣了，是不是？”

“根據這份……嗯，‘來自亡者的指令’……”

“似乎我的當事人，他出現在監控里，完全是遵照您那位最重要的被害人——沈未晞女士——的親自安排。”

“那么，您之前所依仗的，那份證明他‘唯一’進出過現場的核心監控證據……”

談非拖長了語調，目光掃過面色慘白的顧嶼，最后定格在鐘弈鐵青的臉上，一字一句地問道：

“現在，它還能證明什么呢？”

“它除了能證明，我的當事人，非常、非常聽他妻子的話之外……”

“它還能證明，他有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