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該是個平靜的夜晚。

雷菲諾姆·武爾卡尼斯（Refinorum Vulcanis）——居民們通常只會管它叫雷菲諾姆或者武爾坎深坑，這取決于居民來自城區還是精煉區——作為整個聯邦星域最主要的礦物精煉區，這里集成了刻板印象級別的混亂。

治安官科爾杜斯正領著新上任的警員菲利克斯走在今晚的巡邏路線上，這里會穿過高架橋下的監控盲區，總是能收獲額外的驚喜。

“你得記住，登記事件和處理事件并不是同一個意思，”科爾杜斯一邊走一邊說“雷菲諾姆不需要廉價的正義感。”

“為什么？”這話聽起來和菲利克斯所學到的完全不同，正義從來都不是廉價的。

“因為你沒法讓自己在處理舊事件的同時，面對新的事件。”巡邏路線已經進入了監控盲區，科爾杜斯掃了菲利克斯一眼，此前，他們已經在三處不同的區域發現了打斗痕跡，甚至有剛被揍過的倒霉蛋——就在他們到達的十分鐘前，那人因為得罪了礦區老大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

三個新增項……這位在雷菲諾姆擔任治安官十六年的當地人在心中暗暗估算著，以雷菲諾姆災難級的治安水平來說，這三件事完全排不上號。畢竟這里除了精煉區的意外事故，地下角斗場頻發的重度損傷，以及每個標準月總是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的“驚喜”。

區區打斗甚至沒有登記在冊的必要。

而對于他這樣遵守規矩的治安官來說，只需要確保每個標準年的治安評分穩定在安全線以內就算完成任務。

從舊戰爭結束后直到今天，這套評分系統被當做“用得上”的東西保留了下來，它們主導了整個聯邦星域的警務系統。財產侵害包括非法轉讓義體零部件，根據案情不同會扣除1-3分；暴力沖突則是扣除4-8分、兇案的的扣分程度最為嚴重，高達15分。這種在其他行政區一年內都難得一見的重大案情，在這里簡直稱得上是司空見慣。

當一個人同時犯下兩項不同罪行的時候，扣除的分數會根據案情的不同進行疊加。而這種時候，往往就需要他這樣守規矩的治安官來進行一些隨機應變。

“長官！”緊跟在身后的年輕人用中氣十足的報告聲迫使科爾杜斯停下腳步。“那邊——”菲利克斯一邊說，一邊朝著街邊一個面朝下，倒在地上的人走去。

“唉……得了吧，沒準那只是個醉漢……”科爾杜斯嘆著氣，不情不愿地走過去。話雖這么說，但十多年的工作讓他已經能夠一眼看出來倒著的人是死是活。

如果說要維持評分在安全線以內，需要精確分配每天扣分的上限。去掉一整個白天的案件事項，如果再追加一條兇案記錄，對于當日的扣分上限而言則完全是超支。而為了抵消超出的部分，只能從對破案率來下手。

解決相應的案件可以讓評分恢復對應的數值，可問題就在于，想要在這座本身就亂作一鍋的行省讓安全評分回升，簡直比讓一個毫無身份的底層礦工進入聯邦的行政首府還困難。

就在他一邊想著又要進行幾次緊急逮捕來提升安全評分，一邊磨磨蹭蹭地靠近時，菲利克斯轉過頭，滿臉困惑和不知所措。

這是什么表情？又不是第一次見到死人了。科爾杜斯想著，蹲下身，觀察了起來。

那是個穿著赭褐色短衫的人，布料摸起來并非常見的合成材料，衣服款型板正，干凈整潔得不像是會出現在這里的樣子。指甲修剪整齊，手掌光潔，沒有絲毫傷痕，這說明對方來自于一個優渥的階層——至少不會是個體力工作者。

見鬼……科爾杜斯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他伸出手，將對方翻了過來，在看清那張臉之后，他抬起頭，看向菲利克斯——自己現在的表情也許和他一樣。

在沉默之中對視良久，最后，科爾杜斯深吸了一口氣：“通知維吉斯巡邏隊，封鎖現場。”

……

當主恒星從地平線緩緩升起時，從月衛一號軍事基地返回的補給船緩緩降落在星球北部的行政首府——英佩拉·特魯瑪利亞（Impera Telumaria）的軍用機場。

隨著艙門的打開，一個穿著藍色制式軍服的青年人步履輕盈地從船上跳了下來。他不清楚為什么只有自己被召回了，因此第一時間思考了一下自己是否犯下了什么錯誤。

沒有？很好，所以是因為別的原因了。在利用環球網絡校準了一下自己的方位后，他開始朝著穹頂尖塔的方向前進。

他覺得自己姑且算得上是個半英佩拉人，畢竟自己從離開社會撫養所之后就直接被安排在軍校學習，直到畢業之后，與同期校友一道被送去月衛一號的軍事基地報道。

家庭？選擇？那從不是自己奢望的東西。在如今的埃里奧斯，只有那些“貴族”們才有著所謂的“家庭傳統”。

這二十三年的人生盡管大部分時間都留在月衛一號，但至少每個標準年的固定假期都能跟著補給船短暫回到埃里奧斯主星的行政首府。

在經過幾個立方體的時候，他稍微繞了點路，讓自己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監控之中。而后，一個身穿白色禮服，袖口點綴著金色縫邊的陌生青年重新回到了監控范圍之內。這次回來之前，統帥衛隊的指揮官告訴自己，最好是保持低調。而這身看似浮夸的行頭，在內城倒是見怪不怪。

抵達穹頂，一路上維持首府內城治安的精銳守衛似乎都沒有注意到自己。他深吸一口氣平靜心情，盡量讓自己像是內城的常客一樣。沿著雙星大道，穿過圣賢廣場，最后停在了穹頂尖塔的階梯之前。

馬爾庫斯·卡斯特倫西斯·格拉維迪烏斯(Marcus Castrensis Gravidius)，統帥衛隊的指揮官，在收到他的信號后，很快就從穹頂緊閉的大門中走了出來，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露出一個一言難盡的表情：“你這身……”

沒有引人注意。”他聳了聳肩，沒覺得有什么不妥。

“行吧……”馬爾庫斯嘆了口氣，感覺多看一眼都是對自己雙眼的傷害。他朝著對方招了招手，示意跟上自己。

直至進入了穹頂內部，這位歷經了千年前舊戰爭的老人才開口道：“最高統帥要見你。”

自己確實沒犯事兒吧？他雖然還維持著表面的平靜，但內心已經開始變得有些不安起來。

等停在了一扇門前，他已經復位了偽裝外觀的全息投影組件，恢復了自己原本的模樣。而完成了帶路后，馬爾庫斯也離開了，把他獨自留在了這里。

已經有幾百個標準年沒有人直接面見過聯邦星域的最高統帥了，他希望自己的表現不會太糟。

門開了，首先進入眼簾的是占據了幾乎整面墻的幾個屏幕，它們拼在一起，顯示著不同的畫面；而在屏幕前是一張控制臺和一副轉椅，一側是幾摞接近半個人那么高的數據晶板。轉椅上坐著個人，專心盯著手中的數據晶板，沒有就好像沒有發現自己的到來。

他向前走了幾步，停在了一個合適的位置。就在他思考應該怎么開口時，對方卻忽然轉了過來。

“希望你做好學習的準備了，”對方的視線慢慢移到了他的臉上“凱洛斯·賈克斯·韋林（Kaelos Jax Vaelin）。”

那是個看起來明顯上了年紀的人，卻很奇怪地讓人難以猜出他的年齡。銀灰色的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看似疲憊蒼老的面容，眼神卻比刀子還銳利。

“是，長官。”自己其實根本沒準備什么，但凱洛斯還是做出了標準回答。

“坐下。”最高統帥抬了抬手，隨后是一陣機械變形的輕響，接著，凱洛斯感覺有什么東西碰到了自己的小腿。他回過頭，發現一張椅子已經出現在了自己的身后，正等著自己入座。

令人驚訝……他邊緩緩入座邊想。在自己還是個軍校生的時候，就曾聽說過最高統帥與他的穹頂關聯緊密，甚至可以隨意控制其中任何一處。

“我得……學些什么？”凱洛斯試著讓自己表現得自然些，但效果卻適得其反。好在最高統帥并沒有在意自己局促的樣子，只是抬起了手，利用電磁系統將數據晶板送到了自己的面前。他抬手接過數據晶板，疑惑地看著上面的內容。

上面記錄著警務系統的評分制度，以及個別區域的案情簡述。這是要把自己從聯邦星域的軍隊調去警務局工作？

“你看到了什么？”最高統帥等了一小會兒，確認凱洛斯已經看清楚里面的內容了。

“呃……評分制和案情報告？”最高統帥想聽的肯定不是這個回答。凱洛斯的視線依舊停在案情的描述文字上。破案率、各項案情的發生概率、個別區域不同案情的記錄比例……它們之間顯然有著某種規律，只是凱洛斯不確定為什么要讓自己看這個。“它們之間的關聯……呃……我說不準。”

“這只是個開始。”最高統帥對這個回答似乎還算是滿意，他拿出了另一張數據晶板交給凱洛斯，那是一份來自文化調查部門的報告副本。它們并沒有被直接呈交給領袖，而是由議會接手。這份副本是由領袖派議員盧希恩擅自拷貝的，顯然，最高議會并不想讓最高統帥得到這個。

報告的內容尖銳地指出了現有制度帶來的負面影響，以及它在演化之中逐漸由建議變成不可抗力。

盡管通過精神監控委員會和的評議心理學家，對于粗暴將體檢數據作為對應位置的評判標準已經替換為更加合適的，以體檢數據、心理狀況的綜合考量。但對于所屬位置提升與橫越的高強度限制依舊在這漫長的時光中留下了嚴重的隱患。

當上層精英在享受著精神需求的滿足，肆意揮霍充沛的補給時，另一層——維持著埃里奧斯運轉的底層公民——則是滑向了另一個極端。對于培訓課程的偏向化導致認知和能力的偏差，能量供給的限制引得暴力犯罪層出不窮，而精英只會將這些制度導致的人為狀況歸咎于下層階級的整體缺陷，卻忘記了造成這一切的正是層層壓迫所導致的。

那些自稱維塔拉克斯（Vitarax）的入侵者曾對埃里奧斯造成了近乎毀滅性的打擊，并創造了層層盤剝的制度，執行階層維持了它，而大部分人默許了它。

“這就是你的第一節新課程。”最高統帥說“學習它。”

而在遙遠的雷菲諾姆·武爾卡尼斯，行省治安官科爾杜斯被叫到了執行官辦公室。

現在這件案子還算是低調，維吉斯巡邏隊的及時封鎖讓情況維持在可控范圍之內。不過……

科爾杜斯滿心不情愿地坐在了椅子上，聽著自動門在后面閉鎖時發出的輕響。而執行官在門鎖上后，將記錄了案情報告的數據晶板直接摔在了科爾杜斯面前的桌上。

“是誰發現的？”執行官的語氣中帶著些問責的意味。

“一個新人。”在行省制度中，執行官是僅次于執政官的統治者。就算再不樂意，自己也必須低頭。“編號K-24。”

“你該教好他，在武爾卡尼斯，一個真正的探員應該做些什么。”執行官咬牙切齒道。“我不在乎你們每天都在干些什么——只要安全評分足夠讓最高仲裁院閉嘴，把那些刁民全部關起來我也無所謂！”

執行官停頓了片刻，科爾杜斯明白，他想說的是“這次太過了”。

“這件事情本不該這么高調，”他接著道“按照正常的處理流程，盡快解決。希望在我們策劃好了執政官的葬禮時，能夠用結案報告來告慰他的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