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場地被安排在京郊北苑的一處廢棄校場。這里原是綠營兵操練之地,如今荒草萋萋,足有半人高,角落里堆滿了生銹的鳥槍、破敗的盾牌和廢棄的箭靶。郭葆生帶著幾個兵丁,好不容易才清理出一塊像樣的平地,用白灰歪歪扭扭地畫出了場地的邊線、中圈和禁區。他又托了洋行的舊識,花了高價才買來一個真正的英國制足球——厚厚的黑色皮革縫制而成,充滿氣后沉甸甸的,充滿彈性。
第一次集訓,郭葆生特意換上了一身利落的藏青色短打衣褲,希望能以身作則,帶動起一點嚴肅的氣氛。然而,當他的“隊員們”陸續抵達時,他剛剛建立起的一點信心瞬間崩塌殆盡。
李少爺是坐著四人抬的軟轎來的,穿著一身藕荷色底繡金線牡丹的真絲長袍,兩個丫鬟緊隨其后,一個捧著紫砂茶壺,一個拿著銀制水煙袋。“郭教頭,這什么鬼地方?太陽這么毒,風這么大,曬黑了、吹糙了,我還怎么見人?”他一下轎就抱怨連連,指揮隨從將一把鋪著錦墊的太師椅放在場邊陰涼處,死活不肯踏入場地半步。
緊接著,一陣馬蹄聲如雷鳴般響起,蒙古貝勒巴特爾騎著一匹高頭駿馬,旋風般沖入校場,直接從那馬背上飛躍而下,震得地面咚咚作響。他依舊穿著厚重的蒙古袍,腰間的銀鞘彎刀隨著他的動作叮當作響。他一眼就看到了場邊那個黑白相間的足球,覺得甚是稀奇,大吼一聲:“這是個什么球?看著比羊膀胱結實!”說罷不等郭葆生反應,抬起穿著馬靴的腳,鉚足了勁一腳踹去——“嘭”的一聲巨響,那球如同炮彈般飛射出去,不偏不倚,正中正在場邊探頭探腦的張駝背的后心。張駝背“嗷”一嗓子,直接被踹趴在地,哎喲哎喲地半天起不來。巴特爾見狀反而哈哈大笑:“好家伙!夠勁道!這玩意兒好玩!”說著就要跑去撿球。
“貝勒爺!不可!”郭葆生急忙攔住,冷汗都下來了,“這球……這球不是用腳踹著玩的,得……得用腳踢,傳球,射門,往那個門里踢……”他指著遠處那兩根光禿禿的木桿搭成的球門。
“球門?”一旁的趙玉樓趙公子捏著蘭花指,用一方香帕掩著口鼻,嫌棄地指著那寒酸的球門,“就這兩根破木頭桿子?比我家戲臺子后面的晾衣桿還不如!這如何配得上我的行頭?”他轉身對帶來的小廝吩咐,“快去,把我那件新做的孔雀藍緙絲箭袖戲袍拿來,還有那頂點翠頭面,我得打扮起來,這上場如登臺,萬萬馬虎不得。”
最后到場的是孫士珍孫老爺。他是被兩個家丁用一頂小轎抬來的,顫巍巍下了轎,拄著一根紫檀木拐杖,一步三晃地挪到球門區,看著那兩根木桿,長長嘆了口氣:“郭教頭,非是老夫推諉,實在是這腿……唉,當年陪王知府賞菊,不慎跌了一跤,落下這病根,怕是跑動不得嘍。”他指了指自己那條似乎不甚靈便的左腿,“要不……我就在這兒坐著?料想那洋人的球,也未必就能飛到老夫跟前。”
郭葆生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一股邪火在胸腔里左沖右突。他強忍著罵娘的沖動,深吸一口氣,開始講解最基本的足球規則。他找來一塊木板,用木炭在上面畫出示意圖:“這是前鋒,位置最靠前,負責沖擊對方球門……這是后衛,職責是保護本方球門,攔截對方進攻……這是越位規則,就是說……”
他講得口干舌燥,可臺下呢?李少爺正讓丫鬟給他打扇、喂水;巴特爾不知從哪摸出一條烤羊腿,啃得滿嘴流油;趙玉樓對著一個小銀鏡,專心致志地調整自己鬢角的花朵;劉麻子則不停地鉆著場邊一個破狗洞,進進出出,說是“活動筋骨”;孫老爺已經坐在不知何時搬來的圈椅上,腦袋一點一點地開始打盹了……
“什么是越位?”劉麻子突然從狗洞里探出頭,臉上沾著泥,好奇地問。
“越位就是……”郭葆生剛想詳細解釋。
“我知道!”李金貴猛地收起折扇,自作聰明地打斷,“就是不能跑得比貝勒爺快!得講尊卑有序!得讓貝勒爺先跑!”
“對!沒錯!”巴特爾舉著羊腿,含糊不清地大聲附和,“誰敢跑在老子前面,就是搶功!老子摔他個七葷八素!”
郭葆生眼前一黑,差點一口老血噴在戰術板上。
好不容易連哄帶騙,威逼利誘,總算讓這群大爺們勉強站到了各自的位置上,準備進行一場隊內訓練賽。郭葆生要求先練習最簡單的原地傳球。
球滾到李金貴腳下。他低頭看了看那沾著草屑和泥土的黑皮球,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污穢的東西,尖叫著跳開一步:“哎呀!臟死了!這勞什子上面全是泥!快!快給我拿帕子來!”他指揮著丫鬟,用上好的蘇繡手帕,將那足球仔仔細細擦了三四遍,才勉為其難地用腳尖輕輕碰了一下。
球滾向趙玉樓。趙公子一見那球朝自己飛來,嚇得花容失色,仿佛那不是皮球而是炸彈,猛地抬起水袖遮住臉,尖聲叫道:“別過來!莫要砸到我的臉!破了相我還怎么唱《貴妃醉酒》?快拿走!快拿走!”
巴特爾倒是積極性很高,嗷嗷叫著滿場追球,可他根本不用腳踢,一旦追上,就像摔跤一樣猛地撲上去,用粗壯的雙臂將球死死抱在懷里,然后撒開丫子朝著對方球門猛沖。“貝勒爺!不能用手!得用腳!”郭葆生聲嘶力竭地喊。巴特爾扭過頭,瞪著一雙牛眼,理直氣壯地吼道:“用腳踢忒麻煩!抱著跑多快!再說,這球不就是誰搶到歸誰嗎?!”
最絕的依然是孫士珍。一個隊友(大概是劉麻子)胡亂踢了一腳,那球軟綿綿地滾向本方球門。孫老爺正瞇著眼品茶,聽到動靜,微微抬眼瞥了一下,見那球慢悠悠地滾過門線,這才慢條斯理地放下茶盞,捋了捋胡須,恍然道:“哦?這就算是……進了?”
休息時,李金貴掏出厚厚一沓銀票,和劉麻子賭“下一個球誰先摸到”;巴特爾把啃剩的羊腿骨頭隨手扔給場邊徘徊的野狗,引得幾條餓狗爭搶廝打,狂吠不止;趙玉樓則趕緊讓丫鬟拿出妝奩,給他補粉描眉,抱怨道:“出了些汗,妝都花了,這般模樣如何見人?”
郭葆生獨自一人走到場邊,頹然坐在一個生銹的鐵炮架上。望著這片荒誕混亂的景象,他突然想起了洋務派大臣張之洞那本《勸學篇》里的話:“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可眼下這群人,連最皮毛的“用”都拒絕去學,他們只想守著那個腐朽不堪的“體”,并試圖將任何外來之物都扭曲成這個“體”所能接受的、供其吸血寄生的畸形模樣。他掏出懷表,啪地打開,表蓋內側“師夷長技以制夷”那七個字,在昏黃的陽光下,顯得如此刺眼,又如此遙遠和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