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光還掛在褲腳上，泥點子干了一半，慕容煜辰正想著要不要找個水洼把鞋底刮干凈，前方巷口就炸出一聲小孩的哭嚎。

他腳步一頓。

望月巷窄得只能過一輛板車，兩邊是歪斜的土墻，墻根堆著破陶罐和爛菜葉。七八個衣衫襤褸的人蜷在巷子中間，老的老，小的小，背上綁著包袱，懷里抱著嬰孩。三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正推搡一個拄拐的老者，嘴里罵著“占道礙事”，一巴掌扇得老人踉蹌后退，拐杖“哐當”掉地。

小孩哭得撕心裂肺，母親死死捂住他的嘴，自己眼淚直流。

慕容煜辰皺眉，下意識往前走。

“哎喲，哪來的小叫花子？”其中一個惡霸瞥見他，咧嘴一笑，“穿得比難民還寒酸，也敢湊熱鬧？”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布衣磨破了袖口，竹篋背了一路，鞋底沾泥，確實不像什么人物。

“我不是來鬧事的。”他語氣平和，“但你們打人，就是事。”

“喲呵？”惡霸上前一步，拍了拍他肩膀，“窮得叮當響，還講規矩？滾遠點，別臟了我們地界。”

慕容煜辰沒動，反而從懷里掏出一塊木牌——那是他離開昭國公府時，順手拿的驛站通行令，原本打算路上應急用。

他舉起來，聲音不大但清晰：“官道征用令在此。這批流民是朝廷安置的災民，歸工部漕運司管。你們阻撓公務，毆打欽定安置人員，按律當斬。”

惡霸一愣：“你唬誰呢？這破木片兒也能當令？”

“不信？”慕容煜辰面不改色，“我現在就去城門報官，順便把你們名字報上去——張三、李四、王五，嗯，記性不錯。等衙役帶著火簽來抓人，你們再爭辯也不遲。”

他說著，真轉身要走。

三人互相看了看，臉色變了。

“等等！”先前動手的那個攔住他，“哥，有話好說……咱們也是奉命行事，這巷子要修排水溝，不能久占。”

“那你們該找官府協調，不該打人。”慕容煜辰回頭，語氣依舊溫和，“現在讓他們走，我當沒看見。否則，我不介意多走一趟衙門，順便查查你們背后是誰在收‘清巷費’。”

空氣靜了兩息。

最終，三人灰溜溜地撤了，臨走還互相嘀咕：“這窮小子邪門……真像衙門的探子。”

難民們愣在原地，直到人影消失，才有人顫巍巍地跪下：“恩公！多謝恩公搭救！”

“別跪。”慕容煜辰趕緊扶人，“地上涼。”

“您大恩大德，我們沒齒難忘！這有塊粗餅，您先墊墊……”

“不用不用。”他擺手，“我就是路過，順手的事。你們能平安就好。”

他話音剛落，喉嚨一緊——走了大半天，水囊早空了，嗓子冒煙。

“那個……”他有點不好意思，“能不能討碗水喝？”

老者一聽，急忙從包袱里翻出個豁口陶碗，哆嗦著倒了半碗渾水遞上來：“只有這個……抱歉，太臟了……”

慕容煜辰二話不說接過，仰頭喝盡，碗底還沾著泥星。

“爽。”他抹了把嘴，“比靈泉還解渴。”

老者忽然盯著他臉，眼神一震：“您……您可是姓慕容？”

“嗯？”他一愣，“您認識我？”

“不……我不確定……”老人聲音發抖，“十年前，虞州大旱，昭國公派兵運糧，領頭那位將軍，眉眼就和您一模一樣……他說他兒子在京城讀書，若有機會，愿代父行善……”

慕容煜辰心頭微動。

那是他父親慕容清晏。

他笑了笑：“父輩舊事，不必掛懷。我就是個趕路的，巧了而已。”

老者還想說什么，卻被一陣窸窣聲打斷。

星綰瑤不知何時已下馬，站在巷口陰影里，手里多了個青布藥囊。她沒看慕容煜辰，徑直走到傷者面前，蹲下，打開藥包。

她動作極輕，給老人包扎斷指時，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仿佛在撫平一張宣紙的褶皺。

有個孩子小腿被踢腫了，她撕下一塊干凈布條，蘸藥敷上，又輕輕吹了口氣。

孩子抽泣著問：“姐姐，還疼？”

“不疼了。”她低聲說，“疼的時候，就想想春天。”

慕容煜辰站在幾步外，沒說話。

他忽然覺得，自己剛才那番“官令唬人”的機靈，有點像在耍嘴皮子的小混混。

而她一句話沒說，只把藥遞了出去。

這才是真本事。

等最后一個傷者處理完，天已擦黑。星綰瑤收好藥囊，翻身上馬，韁繩一扯：“走吧。”

慕容煜辰趕緊跟上。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巷子，身后傳來低低的禱告聲：“愿天道佑善人……”

官道恢復平坦，晚風拂面。

走了約莫半里，星綰瑤忽然開口，聲音冷得像井水：

“你救他們，是為心安，還是為名聲？”

慕容煜辰一怔。

這問題比斷云嶺的風還冷。

他想了想，答：“若為名聲，我自當表明家門，然而我并未如此。我出手相助，只是不忍坐視不理，否則心中良知難安。”

“鞋底？”

“對。”他低頭看了看泥鞋，“良心硌腳，比石頭還疼。”

星綰瑤沒回頭，但馬速慢了下來。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他以為她不會再說話。

然后她終于說：

“你和你父親……不一樣。”

慕容煜辰心頭一跳。

他想問，哪里不一樣？

可她已經夾馬前行，身影融入暮色。

他快步跟上，沒再追問。

他知道，這話不是貶義。

晚風卷起她的裙角，也吹動他袖口的破洞。他忽然覺得，這破洞不那么礙眼了。

或許，有人看得見里面的東西。

他正想著，忽然聽見前方傳來一陣喧鬧。

抬頭一看，落水城南門已近，城門口擠著一群人，中間圍著個賣藝的雜耍班子，幾個小孩在翻跟頭，贏得陣陣喝彩。

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踩著高蹺轉圈，忽然腳下一滑，整個人朝城門石墩撞去！

圍觀人群驚呼。

慕容煜辰幾乎是本能地沖出去，一把拽住那孩子腰帶，硬生生把他從半空扯下來。

兩人滾在地上，灰頭土臉。

“你沒事吧？”他拍了拍孩子肩膀。

小孩搖頭，眼里含淚：“謝謝叔叔……”

“叫哥哥。”慕容煜辰笑，“我還沒老到當叔。”

孩子破涕為笑。

這時，班主慌忙跑來，撲通跪下：“恩公！您救了我兒子！這有枚銅錢，您收下……”

“別別別。”他連忙扶人，“孩子沒事就好。”

班主堅持要給，推搡間，一枚銅錢滾落在地，正好停在星綰瑤的馬蹄前。

白馬低頭嗅了嗅，打了個響鼻。

星綰瑤俯身，指尖輕輕一挑，那枚銅錢便穩穩落在她掌心。

她沒說話，只是將錢輕輕一彈。

銅錢飛出，在空中劃了道弧線，不偏不倚，落進路邊一個乞丐的破碗里。

“當啷”一聲。

乞丐抬頭，一臉茫然。

星綰瑤收回手，韁繩一扯，馬兒邁步前行。

慕容煜辰站在原地，看著那枚靜靜躺在破碗里的銅錢，忽然笑了。

他快步追上去，腳步輕快得像踩在云上。

城門在望，燈火漸明。

他忽然覺得，這一路的爛鞋破衣，也不是那么難熬了。

至少，有人和他一樣，把銅錢彈給了更窮的人。

他正想開口說點什么，星綰瑤卻忽然抬手，指向路邊一戶人家。

那戶人家門半掩，屋里傳出女人的哭聲，還有男人的怒罵。

“你生不出兒子，留著何用！滾回娘家去！”

緊接著，“哐”的一聲，什么東西砸在地上。

星綰瑤眼神一冷。

她翻身下馬，把韁繩往慕容煜辰手里一塞：

“看著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