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沙啞、破碎，如同枯葉被碾碎，卻又奇異地帶著一種久未開口的滯澀。

更讓染雪渾身血液幾乎凍結的是，那只按在她手背上的手，冰冷堅硬如鐵，沒有一絲活人的溫度與柔軟。

鬼！他果然是鬼！

染雪想要尖叫，喉嚨卻像是被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她拼命想抽回自己的手，身體卻因極致的恐懼而僵硬得不聽使喚。

棺材中的“人”——謝珩，似乎耗盡了他方才蘇醒積攢的所有氣力。那雙空洞死寂的眸子在勉強吐出兩個字后，再次失去了微弱的焦距，變得渙散。他高大的身體晃了晃，按著染雪手背的冰冷手指無力地滑落，整個人猛地向后一仰，重重跌回棺內，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之后，再無動靜。

靈堂內瞬間陷入一種比之前更加恐怖的死寂。

幽綠的燭火依舊跳躍著，將白幡的影子拉長扭曲，仿佛無數窺探的鬼影。遠處的廝殺聲、哀嚎聲不知何時已然消失，只剩下風穿過破敗庭院發出的嗚咽，像是亡靈的低語。

染雪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心臟瘋狂跳動，幾乎要撞破胸腔。她死死盯著那口重新恢復死寂的黑棺，大氣不敢喘。

他……又死了嗎？

剛才的一切，是她的幻覺？還是……回光返照？

不，手背上那殘留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冰冷觸感無比真實！

時間一點點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棺內再沒有任何聲息傳出。

巨大的恐懼過后，一種麻木的絕望漸漸包裹了染雪。她環顧四周，空蕩蕩的靈堂里，只剩下她，和一口裝著“可能活著也可能死了的夫君”的棺材。

那些陪嫁的丫鬟和南宮家的婆子早已逃得無影無蹤，顯然，比起主家的命令，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她被徹底拋棄在這座人間煉獄。

寒冷和饑餓陣陣襲來，嫁衣單薄，根本無法抵御深夜的寒意。染雪抱著膝蓋，蜷縮在蒲團邊，眼睛一刻也不敢離開那口棺材。

她怕它再次響起動靜，又怕它永遠沉寂。

各種光怪陸離的恐怖想象不受控制地涌入腦海：僵尸復活、怨靈索命、血濺靈堂……國師說他是煞氣沖天，需她來鎮壓。若鎮不住，會如何？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呻吟聲再次從棺內飄出。

染雪猛地一顫，指甲深深掐入手心。

又來了！

那聲音極其痛苦，像是承受著巨大的折磨，卻又虛弱得如同蚊蚋。

“……冷……”

這一次，染雪聽清了那個字。

冷？

一個死人……怎么會覺得冷？

鬼使神差地，或許是那聲音里的痛苦太過真切，或許是被拋棄后的同病相憐，也或許只是想確認什么，染雪心底突然冒出一個瘋狂至極的念頭。

她顫抖著，用凍得發僵的雙腿，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支撐起身體。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她挪到棺材邊，屏住呼吸，鼓足生平最大的勇氣，向內望去。

棺內鋪著厚厚的錦緞，謝珩躺在其中，面容在幽綠燭光下蒼白得近乎透明，長睫低垂，唇色泛著青灰。若不是胸口那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起伏，他與一具尸體毫無二致。

他看起來……很年輕，不會超過二十五歲。眉宇間即使昏迷也凝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銳利與桀驁，那是久經沙場淬煉出的殺伐之氣，與他此刻脆弱的狀態形成一種詭異的矛盾。

他的身上并未穿著戎裝，而是如她一般，穿著一身刺目的猩紅喜服。喜服之下，隱約能看見層層包裹的白色繃帶，心口處的繃帶上，正緩緩洇出一片深色的、黏膩的痕跡。

是血。

他在流血。

一個被萬箭穿心、確認死亡的人，不僅“活”了過來，還會流血，會覺得冷？

染雪腦中一片混亂。國師的斷言、皇帝的旨意、家族的舍棄、眼前這詭異莫名的景象……這一切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讓她感到窒息。

“……水……”

又一聲極輕的呢喃從他那干裂的唇間溢出，帶著瀕死般的渴求。

染雪僵在原地。

理智告訴她應該立刻遠離，這是個怪物，是煞神，是能嚇跑所有人的不祥之物。

可目光落在他不斷滲血的傷口和因失血與寒冷而微微顫抖的身體上，一種源于人性最根本的憐憫，卻悄然滋生。

他看起來……太痛苦了。

而且，若他真是活人，若他就這樣死在她面前……

染雪猛地打了個寒顫。她不敢想象那后果。南宮家會不會被扣上“抗旨不遵”、“鎮壓不力”的罪名？屆時，恐怕真的要大禍臨頭。

求生的本能暫時壓過了恐懼。

她環顧四周，靈堂一角堆放著一些可能是之前做法事留下的雜物，其中似乎有一個水囊和一條薄毯。

染雪咬緊下唇，幾乎是踉蹌著沖過去，抓起水囊和毯子，又快步回到棺旁。

她顫抖著拔開水囊塞子，小心翼翼地俯身，試圖將清水滴入他干裂的唇間。

水滴沾唇，他像是沙漠旅人遇到甘泉，本能地微微張口，極其困難地吞咽著。

喂了幾口水后，染雪猶豫了一下，又將那條算不得厚實的薄毯展開，費力地蓋在他身上，小心地避開他胸前的傷口。

做完這一切，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跌坐在棺材旁，背靠著冰冷的棺木，大口喘息。

她竟然……在照顧一具“尸體”，一個名義上的“鬼丈夫”。

瘋狂，這太瘋狂了。

夜更深了，寒風從破窗灌入，吹得燭火明滅不定。

染雪又冷又怕又累，眼皮越來越沉。她不敢睡，卻最終抵不住身心極度的疲憊，意識漸漸模糊。

半夢半醒間，她仿佛又感覺到那只冰冷的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肩頭，然后，一件帶著淡淡血腥氣和冷冽氣息的猩紅外袍，滑落覆蓋在她蜷縮的身上。

她猛地驚醒，抬頭望去。

棺內的人依舊昏迷著，無聲無息。只是他身上原本蓋著的那件喜服外袍，不見了。而她的身上，多了一件同樣的、屬于他的、冰冷而寬大的猩紅外袍。

染雪徹底僵住，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幽綠的燭光下，只有她劇烈的心跳聲，在死寂的靈堂里，一聲聲，清晰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