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簾垂落,燈火如豆。
沈鳶抱阿阮坐定,才發現轎內比外頭暖——四壁貼著厚厚的紫貂皮,腳下鋪軟毯,毯下隱有細水流動,像一條被馴服的暗河。轎無抬夫,卻穩穩前行,只聽見“吱呀吱呀”的輕響,仿佛整頂轎子是被水推著走。
阿阮蜷在她懷里,睜大眼睛打量轎頂。那里懸著一只巴掌大的銅匣,匣面鏨刻鳳尾銜珠,與鸞臺梧桐同一紋樣,只是珠上嵌著一粒夜明珠,照得人臉發青。
“母后,”阿阮小聲說,“這是‘鳳引’,爹爹以前帶我坐過。”
爹爹——靖安王?
沈鳶心口驟緊。靖安王戰死已五年,阿阮不過四歲,何來“以前”?她低頭想問,卻見孩子眼神渙散,額角滾燙,方才退下的高熱又卷土重來了。
銅匣忽然“嗒”一聲彈開,掉下一枚蠟丸,滾到她裙邊。沈鳶拾起捏碎,里頭是半片薄絹,字跡潦草:
“暗河三岔,左生右死,直行無路。——溫”
墨跡尚未干透,顯是方才急就。
轎子猛地一頓,水聲分岔。沈鳶掀簾一線,外頭磷火浮動,照出三條黑黝黝的洞口——左、右、中,皆深不見底。正猶豫間,轎子竟自行往右轉去。
“右死……”沈鳶倒抽一口冷氣。她顧不得許多,抱著阿阮俯沖出去,腳尖剛落地,轎子已沒入右側洞口,水聲驟歇,像被什么巨獸吞掉。腳下是濕滑的青石,暗河在此匯成深潭,水面漂著零星火點——是方才鸞臺燃燒的梧桐枯枝,被暗流卷至此處,仍在茍延殘喘。
沈鳶退至潭邊,忽聞左側洞內有笛聲,低回三聲,停一拍,再兩聲,是她父親昔年在北疆與部將約定的“歸營號”。她不再遲疑,抱著阿阮循聲奔去。
洞內愈行愈窄,笛聲卻愈近。火光一閃,有人執燈而立,青衫玉冠,正是溫扶卿。他身后停著一輛獨輪小車,車上鋪棉被,顯是接應。
“娘娘腳下無聲,倒比我這夜行郎還熟路。”溫扶卿低聲笑,眼底卻無半分笑意。他伸手接過阿阮,孩子已燒得神志不清,卻仍死死攥著那片梧桐葉。
“鸞臺火起,柳謁已回御前復命。太后的人半個時辰后便會封井。”溫扶卿把阿阮安置在小車上,推著她拐入更狹的支洞,“從此處出御苑西門,有馬車等。車夫是舊人,可信。”
沈鳶卻停步:“你呢?”
“我得回去。”
溫扶卿指了指自己袖口,那里滲出一點暗紅,“小公主高熱,是被人種了‘血媒’——以我之血為引,三日內不除,必癡必亡。我要回太醫院取藥引,否則即便逃出宮,也保不住她。”
他說得平靜,仿佛談論的不是自己的生死。沈鳶想起父親戰死前,也是這般語氣:“鳶兒,爹先走一步,你娘還在家等你。”
她忽然抓住溫扶卿手腕,指尖搭上脈門——脈象急促,卻并非受傷,而是中毒。
“返魂香?”她聲音發顫。
溫扶卿苦笑:“太后賜的,說是提神。我若不吸,早死在井口了。”
沈鳶咬牙,拔下鶴簪,簪尖刺破自己指腹,血珠滾出。她把血抹在阿阮眉心,又拉過溫扶卿,將血點在他唇角。
“沈家血脈可解百毒,”她聲音極低,“你欠我一條命,要還。”
溫扶卿怔了怔,眼底終于泛起波瀾。他俯身在小車前磕了一個頭,額頭抵地,聲音沙啞:“屬下遵命。”
御苑西門外的馬車極舊,桐油布簾被雪打濕,沉甸甸的。車夫是個駝背老卒,左耳缺了半塊,見沈鳶來,只抬手比了個北疆軍禮——三指并攏,貼于心口。
“末將韓從義,拜見小……拜見夫人。”
老卒聲音粗糲,卻帶著掩不住的哽咽。沈鳶這才認出,他是父親舊部,曾背她騎過馬。
馬車啟動,碾過積雪,發出細碎的咯吱聲。沈鳶掀簾回望,宮墻在雪幕中漸漸縮成一條黑線,像被天地合上的匣蓋。
阿阮在她懷里昏睡,呼吸滾燙。溫扶卿留下的藥包散發出苦澀的香氣,與車內炭火味混在一起,竟有幾分像北疆營帳。
沈鳶低頭,展開阿阮一直攥著的那片梧桐葉——葉脈鮮紅處,被火烤出焦黑的紋路,赫然是四個字:
“回魂夜盡”
字跡與溫扶卿的蠟丸如出一轍,卻更顯倉促,像是用指甲在火場中劃下。
馬車行出三里,忽聽后方號角長鳴——禁城戒嚴了。
韓從義一抖韁繩,馬車拐入密林。林中早有另一輛青布小車等候,車轅上掛著一盞風燈,燈罩繪著半只鳳尾,與鸞臺、暗河轎一脈相承。
“夫人,只能送到這兒了。”韓從義跳下車,從懷里摸出一枚銅符,符面刻著“鳶”字,“主公臨終前交代,若有一日您出宮,持此符往北疆‘落雁關’,舊部皆識。”
沈鳶接過銅符,指尖被凍得發麻。她想說謝謝,卻聽林深處傳來馬蹄聲,急如驟雨。
韓從義拔刀說:“追兵來了,夫人快走。”
沈鳶抱阿阮躍上青布小車,車夫是個蒙面少年,一聲不吭,揚鞭催馬。車輪碾過積雪,濺起碎玉般的冰碴。
最后一眼,她看見韓從義提刀迎向風雪,背影在火光中漸漸模糊,像一截被歲月折斷的旗桿。
青布小車疾馳一夜,天明時停在一處荒村。村頭破廟的匾額上,“回魂”二字已被風雪剝蝕得只剩輪廓。
蒙面少年掀簾,聲音清亮:“師父在等。”
沈鳶下車,見廟內供案前背對她立著一人,青布道袍,發束木簪,手里握著一柄拂塵——拂塵柄竟是一截焦黑的梧桐枝。
那人轉身,眉目溫潤,卻與溫扶卿有七分相似,只是眼角多了細紋。
“貧道溫行舟,”道人稽首,“扶卿之兄,奉靖安王遺命,守此廟五年,今日終得迎小郡主與……沈姑娘。”
沈鳶抱緊阿阮,聲音沙啞:“你們究竟要她做什么?”
溫行舟指向供案——案上擺著一只烏木匣,匣蓋刻著完整的鳳尾銜珠,而珠子位置空缺,形狀與阿阮頸后胎記分毫不差。
“鳳尾已斷,珠子歸位,方可回魂。”道人輕聲道,“今夜子時,血月當空,是最后的期限。”
阿阮在沈鳶懷里動了動,燒得通紅的臉頰貼著她頸窩,呢喃了一句夢話:
“爹爹……來接我回家。”
沈鳶抬頭,見破廟窗欞外,一輪血月正緩緩爬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