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三十七分。

天色是一種令人抑郁的、渾濁的鉛灰，仿佛被臟污的棉絮層層塞滿，透不過一絲鮮亮。密集冰冷的雨點，早已開始了它們日復一日的敲打，噼里啪啦地砸在窗玻璃上，執拗而又單調，織成一片無邊無際的、流動的灰暗帷幕，將窗外的一切——遠處模糊的樓宇、樓下光禿的樹枝、偶爾飛馳而過濺起水花的車燈——都籠罩在一種不真實的、濕漉漉的模糊之中。

顧懷瑾討厭下雨。

尤其是這種南方的、深秋的冷雨。它不像北方的暴雨那般酣暢淋漓，來得猛去得也快。它是粘稠的，陰冷的，無孔不入的，帶著一種刻骨的寒意，能輕易穿透玻璃窗的阻隔，滲進墻壁，鉆進骨頭縫里，連帶著把人的心情也泡發成一團沉重、臃腫、不斷下墜的濕棉花。自從兩個月前，跟著工作調動（或者說，是父母試圖換一個環境以掩蓋那早已腐爛破敗的關系）來到這座臨江的南方城市，這種仿佛永無止境的雨，就成了她生活中最令人厭煩的背景音。

但比起窗外的雨，更令人窒息的是屋內的風暴。

“……你他媽的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當初我真是瞎了眼，豬油蒙了心才會跟你！”女人尖利高亢的嗓音，像一把淬了毒又生了銹的鋸子，毫無預兆地撕裂了清晨脆弱的寧靜，瘋狂地拉扯著顧懷瑾的耳膜和神經。

緊接著是男人被徹底激怒的、粗啞混濁的咆哮，音量毫不遜色，甚至更具破壞性：“我廢物？你他媽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個什么玩意兒！一天到晚除了買那些堆成山的、沒用的瓶瓶罐罐，打扮得跟個老妖精似的，你還會干什么？！這個家你管過什么？！”

顧懷瑾猛地睜開雙眼。

沒有初醒時的迷茫和朦朧，那雙漂亮的眼睛里，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死寂，以及在那死寂之下，拼命壓抑卻依舊翻涌著的、幾乎要將她吞噬的煩躁和厭惡。又來了。幾乎像一個惡毒的詛咒，每一個周末，每一個原本可以稍微喘息的清晨，都要以這種丑陋不堪、令人作嘔的方式準時上演。

她下意識地用力扯過被子，蒙過頭頂，將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試圖制造一個短暫的、自欺欺人的隔絕空間。羽絨被柔軟，卻無法帶來絲毫溫暖，反而因為密閉，讓她更快地聽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急促的、帶著熱氣的呼吸。

但這一切努力在門外那愈演愈烈的聲浪面前，顯得如此徒勞和可笑。

“我買瓶瓶罐罐？我他媽打扮給自己看嗎？你個沒良心的狗東西！當初死皮賴臉追我的時候，你是怎么說的？啊？！現在嫌我老了？嫌我花錢了？！”母親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委屈，變得越發尖刻，每一個字都像玻璃碎片，刮擦著空氣。

“砰——哐啷！”

一聲巨響，像是某種陶瓷或玻璃制品被用盡全力摜在地上，猛烈撞擊地板后粉身碎骨的聲音，尖銳刺耳，足以讓人的心臟隨之驟停一瞬。

“少他媽跟老子提當初！當初是當初！要不是……要不是為了顧懷瑾！老子早他媽跟你這個瘋婆子離了！一天都過不下去！”男人的怒吼聲如同炸雷，震得單薄的墻壁似乎都在微微顫抖，灰屑簌簌。

顧懷瑾的名字，又一次被像扔垃圾一樣，輕而易舉地從父親嘴里拋出來，重重砸在爭吵的漩渦中心，成為一個蒼白無力、卻又被反復使用的攻擊借口和擋箭牌。她的心臟像是驟然被一只冰冷粘膩的手死死攥住，狠狠一捏，痛得她瞬間蜷縮起來，幾乎無法呼吸。那種熟悉的、鋪天蓋地的無力感和惡心感，再次從胃里翻涌而上。

“為了小瑾？你少拿孩子當遮羞布！你為這個家付出過什么？啊？！錢錢賺不到幾個，窩囊廢一個！在外面屁都不敢放一個，回來就知道沖我們娘倆耍橫逞能！你算個什么男人！”母親的哭罵聲夾雜著絕望的控訴，字字泣血，句句誅心。

“我賺得少？你他媽……”

更激烈、更骯臟的污言穢語如同終于沖垮堤壩的洪水，轟然傾瀉，淹沒了整個屋子。伴隨著又一聲更重、更駭人的“哐當！”巨響——這次像是椅子被狠狠踹倒，或者是身體重重撞在門板上的聲音。

然后，那致命的、讓顧懷瑾渾身血液幾乎瞬間凝固的腳步聲響起了。

沉重，混亂，暴怒，像一頭失控的野獸，徑直朝著她的房門沖來！

“砰！砰！砰！”

不是敲，是砸！是用拳頭，或許是用整個身體的重量，瘋狂地、泄憤般地砸在她的房門上！

那扇薄薄的、刷著廉價白漆的木門，在這狂暴的沖擊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和震顫，仿佛下一秒就要四分五裂。門板劇烈地抖動著，連帶著門框都在嗡鳴。

“開門！顧懷瑾！你給老子滾出來！聽聽！你聽聽你媽說的這都是什么話！啊？！這個家還要不要過了！出來！”父親的聲音就在門外，幾乎是貼著她的門板在咆哮，聲音里充滿了酒精般的暴戾和失去理智的瘋狂，唾沫星子似乎都能穿透門板濺到她的臉上。

“你沖孩子吼什么！有本事沖我來！你個瘋子！別嚇著孩子！你把門打開！”母親的聲音也逼近了，哭喊著，撕扯著，加入了對房門的攻擊序列。

“砰！砰！砰！”

砸門聲一下接著一下，如同重錘，不是敲在門上，而是直接砸在顧懷瑾的太陽穴上，砸在她的心口上。每一次撞擊，都讓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劇烈一顫。那聲音巨大到幾乎要淹沒一切，連同窗外的雨聲和他們的叫罵，混合成一種毀滅性的噪音風暴，將她牢牢困在房間正中心，無所遁形。

窒息感。

冰冷的、實實在在的窒息感，像濕透的帆布，一層又一層地纏裹上來，緊緊勒住她的脖子，捂住她的口鼻。她張著嘴，卻吸不進一絲氧氣，胸腔憋悶得快要炸開。

逃離！必須逃離這聲音！

她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床上滾下來，赤腳踩在冰冷刺骨的木地板上，那寒意從腳心瞬間竄上天靈蓋，卻絲毫無法澆熄她耳邊和心里的轟鳴。她撲到書桌前，手指因為劇烈的顫抖而有些不聽使喚，猛地拉開抽屜，胡亂翻找著。

指尖終于觸碰到那副冰涼堅硬的黑色降噪耳機。這是她用了攢了很久的零花錢，幾乎帶著一種悲壯的決心買下的“避難所”。此刻，它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門外的世界已經徹底瘋狂。

“過不下去就離！誰不離誰是孫子！”母親的聲音嘶啞破音。“離！明天就去民政局！誰不去誰他媽是狗養的！房子必須歸我！”父親的聲音同樣扭曲。“你想得美！錢都是我……”“砰！！”又是一下幾乎要砸碎門板的猛擊。

顧懷瑾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副耳機死死地扣在頭上，用力之猛甚至扯到了幾根頭發，帶來細微的刺痛。

瞬間，世界被強行按下了靜音鍵。

高科技的主動降噪功能發揮了作用，絕大部分狂暴的噪音——那可怕的砸門聲、扭曲的咒罵聲、哭喊聲——被瞬間吞噬、過濾，變成了一種遙遠模糊的、仿佛來自深海之下的沉悶嗡嗡聲。

然而，真的安靜了嗎？

那窒息感并未消失。

它變了形態，從聽覺上的暴力，轉化成了更無形、更龐大的心理壓力。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房門每一次被撞擊時傳來的震動，通過地板，通過床腳，通過空氣，精準地傳遞到她的骨骼和血液里。她能“聽”到那被降噪耳機扭曲后、低沉如怪獸咆哮的余韻，更能“看到”那扇不斷震顫、仿佛隨時會崩裂的門板幻象。

她把自己縮成一團，脊背緊緊抵著冰冷的床沿，雙臂死死抱住膝蓋，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耳機里，她沒有播放任何音樂，只有一片虛無的空白。這種絕對的、自我制造的寂靜，此刻卻顯得如此震耳欲聾，反而更加凸顯了門外正在發生的災難的可怕。它像一層薄薄的、一戳就破的膜，自欺欺人地包裹著她，提醒著她此刻的安寧是多么虛假和脆弱。

她甚至能想象出門外那兩張因為憤怒而扭曲變形、寫滿仇恨的臉。那些惡毒的詞語，即便被物理隔絕，其含義和傷害卻早已像毒素一樣注入她的血液，無法拔出。

她抬起頭，目光沒有焦點地投向窗外。

雨下得更大了，鋪天蓋地，仿佛整個天空都在塌陷，雨水瘋狂地沖刷著玻璃，蜿蜒流淌，形成一道道不斷破裂又不斷重合的水痕，像永遠流不盡的、絕望的眼淚。這個新城市，南城，以它無窮無盡的雨水和潮氣“歡迎”著她。濕漉漉的空氣似乎能擰出水，濕漉漉的街道反射著灰暗的天光，濕漉漉的樹葉無精打采地耷拉著，連帶著她的人生，也從北方干燥明晰的四季，陡然墜入這個永遠也晾不干、曬不暖的、粘稠的灰色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