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內侍將圣旨恭敬遞到陳守陽手中，細長的眼睛瞇著，將陳晏這副模樣盡收眼底，嘴角的笑意似乎真切了半分，言語卻如綿里藏針：

“王爺真是教子有方，世子殿下如此才俊，入了京，必得陛下重用，前程無量啊。”

“只是這京都繁華，可不比南境自在，世子殿下還需早日打點行裝。”

“陛下……可在京中翹首以盼著呢。”

陳守陽接過那卷沉重無比的綾帛，面色如古井無波，只淡淡道：“有勞天使奔波。犬子年少頑劣，不識大體，日后在京中，還需陛下天威震懾，朝中諸公多多費心約束。”

一旁的陳晏立刻綻開一個燦爛至極，毫無陰霾的笑容，仿佛全然聽不懂那機鋒交錯，只捉住最無關緊要的字眼，興致勃勃地追問：“敢問這京城的煙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比之南境的風月如何？！”

內侍聞言，先是一怔，隨即用袖口掩嘴，發出一聲了然而輕蔑的低笑，順著他的話應承：“哎呦，世子果然是個妙人！世子放心，京師十八大名樓，三十六處花坊，哪一處不盼著您這般人物去品題呢？包管您…樂不思南。”

“哈哈，如此本世子就放心了。天使放心，本世子即刻啟程，與天使一同入京。”

陳晏這沒來由的主動與熱情，倒是讓這個女帝內侍一時間無所適從。

臉上那抹習慣性的、帶著審視的假笑陡然一僵，細長的眼睛里飛快掠過一絲措手不及的愕然。

仿佛精心布置的陷阱里，掉進來的不是驚慌的獵物，反倒是個興高采烈、自個兒往里跳的活寶。

倒叫他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收網了。

陳守陽面色一沉，喉間滾出一聲低沉的輕咳：“奴兒，休得輕狂！你三娘臨盆在即，府中正是需人之際。北上之事，待入冬后，諸事安穩再議不遲。”

陳晏卻將紈绔姿態做足，下巴微揚，顯出幾分被寵壞的任性，聲音也拔高了些，刻意要讓那內侍聽清：“父王！一個庶子降生，何須孩兒在場？不過是多一聲啼哭罷了。再說這京城繁華，陛下隆恩，豈是這等瑣事可比？孩兒心意已決，這便要隨天使大人啟程！”

“放肆！”陳守陽猛然一拍案幾，怒意勃發：“你三娘素日如何待你？噓寒問暖，珍視若寶，豈容你如此忘恩負義，口出狂言？平日縱你太過，竟縱得你這般不知輕重，驕橫至此！”

那內侍是何等機敏人物，眼見廳內氣氛驟然緊繃，父子間劍拔弩張，立刻堆起滿臉圓融的笑意，上前一步打了個圓場：“王爺息怒，世子殿下年輕氣盛，心向皇化，正是赤子之心，難能可貴啊！”

“依咱家淺見，不若這般？世子殿下且安心稍待些時日，待府上添丁之喜過后，再擇吉日北上。奴婢擇日便回京陳情，陛下圣明燭照，非但不會怪罪，只怕還要嘉獎世子殿下仁孝兩全呢！如此，豈不兩全其美？”

他笑吟吟地說完，目光在兩人之間逡巡，將這看似滴水不漏的提議輕輕放下。

陳守陽面色稍霽，就著這個臺階沉聲道：“既如此，便依天使所言。還請天使在客院稍作休整，容本王妥善安排家事，再議晏兒入京之期。”

內侍臉上的笑容加深，恭敬應道：“王爺盛情，奴婢……恭敬不如從命。”

這一夜，南陽王府深處，一間絕密的暗室內，燈火長明。

陳晏斂去了白日里全部的輕狂之態，神色沉靜如水，將一卷厚實的帛書，鄭重無比地呈至南陽王陳守陽案前。

“父王。此乃兒臣三年來，依據南境山川地理、物產民情、軍備邊防，并參酌古今得失，所擬定的條陳細則，請父王過目。”

陳守陽接過帛書，隨手放在案上，重嘆一聲：“晏兒，你若實不愿去，我南境三十萬鐵甲亦可據守天南，縱是京師精銳盡出，未嘗不能與之周旋實”

陳晏聞言，唇角牽起一絲苦澀的弧度，緩緩搖頭：“父王豈可因私廢公，行此險著？若因孩兒一人之故，再啟戰端，烽煙重燃，那我父子二人這十五年來宵衣旰食，苦心經營，為南境謀安定，為生民開太平的所有心血，豈非盡付東流？”

他聲音低沉下去，卻字字清晰，敲在寂靜的密室里：“南疆百姓，瘡痍初愈，記憶中的血火之痛尚未遠去，孩兒…豈能為一己之安，再陷他們于水火煉獄之中？”

“可你這一去，為父不知何時還能再與你相見。那京畿重地，勢力錯綜復雜，你又該如何應對呀。”

聞言，陳晏嘴角浮現一抹自信的笑容：“父王放心，只要我南境三十萬鐵甲一日仍效忠王府，只要這三州百姓之心一日仍向南陽。”

“縱是女帝陛下…在未握十足勝算前，也絕不敢動兒臣分毫。”

萬般無奈之下，這統御大虞南境、手握三十萬鐵甲的王，將腹中的千言萬語，化為一息重嘆。

臘月深冬，大雪紛飛，萬籟俱寂。

一聲清亮的嬰啼驟然刺破嚴寒，自王府深處傳來。

穩婆疾步而出，躬身道賀：“恭喜王爺，喜得一位千金！”

陳守陽凝重的眉宇稍稍舒展，目光掠過漫天飛雪，最終落在身旁的長子身上，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慨嘆與托付，道：“晏兒，給你這剛降世的妹妹起個名字再走吧。”

陳晏靜立雪中，墨發與肩頭已落了一層薄白。

他微垂眼簾，沉吟片刻后，朱唇輕啟道：“西贐南琛，玉帛云乎哉。汐水迢迢，容色嫣然。便喚作‘南汐’吧。”

語聲甫落，他面上那點鄭重頃刻間便化作了慣常的、玩世不恭的輕笑，仿佛方才那個引經據典的只是幻影。他對著父王隨意地拱了拱手，語調揚起，帶著他那招牌式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懶散：

“至于這乳名嘛，還是勞煩父王您自個兒費心琢磨了。孩兒我呀，可得趕緊收拾行裝，上京享清福去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