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皇掃六合，鐵馬踏八荒。

帝業傳二世，烽煙起四方。

扶蘇擎劍鉞，北戍衛宗邦。

三十虎賁士，揮師定亂綱。

秦祚十二代，虞旗換玄黃。

南蠻侵禹境，守陽裂土疆。

三戰平瘴癘，九征拓邊茫。

異姓封南域，千秋頌南陽。

晨光熏微，穿過精雕的木窗欞子，懶懶地潑在陳晏身上，暖得人骨頭縫里都透出酥麻。

他斜斜倚在臨窗的軟榻上，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本半攤開的閑書，目光卻落在窗外。

院中海棠正盛，粉白的花瓣裹著金燦燦的日光，風一過，便簌簌地往下掉，有一兩瓣甚至頑皮地旋進來，沾在他云錦織成的長衫上。

侍墨垂著頭進來，聲音壓得比腳步還低：“世子，女帝圣旨到了?！?

陳晏“嗯”了一聲，沒動彈，又捻起一枚玉盤里冰鎮過的葡萄，慢條斯理地剝了皮，晶瑩的果肉送入嘴里，汁水甘洌。

“世子...王爺喚您一同領旨...”

“知道了！”陳晏這才慵懶地支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唇角彎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準是召我進京的旨意下來了。世子我啊，此去京城，可是要享清福嘍！”

陳晏唇角掠過一絲若有似無的輕嗤，廣袖云紋的長衫曳過青石地面，在侍從屏息的低眉垂目間，步履散漫地朝前廳踱去。

那襲價值連城的云錦在他身后迤邐鋪開，流光在晨暉中明明滅滅，拂過冰冷堅硬的石面，襯得那道背影漫不經心。

“十八年了，”他似是自語，聲氣散在風里，“這道旨意，倒是比我想象中來得更遲些。”

十八載春秋倒溯——

他帶著不屬于此世的記憶，在劇痛與混沌中驚醒，蜷縮于大虞王朝征南大元帥陳守陽夫人的腹中。

胎中之謎未解，人世光陰已馳。

直至三歲某個溽熱的晌午，蟬鳴撕扯著元帥府的寂靜，他正蹲在白玉石階下，用草尖撥弄陶罐里振翅欲斗的蛐蛐。

驟然間，鐘鼓鳴響，府門洞開，皇家儀仗赫然而入。

香案焚起，那名內侍展開明黃卷軸，尖利嗓音刺破南疆潮濕的空氣。

圣旨將征南鐵蹄踏破的南荒三千里血沃之地，劃作南境三州。

敕封功震寰宇的大元帥陳守陽為南陽王，永鎮南陲，開府建節，統攝三州軍民，教化萬千蠻民。

而真正的驚雷炸響在末尾——

冊封南陽王嫡長子陳晏為世子，錫賚冠服，金冊金寶，世襲罔替，永紹宗祧。

異姓封王，好大的天恩。

自虞承秦制，鼎定天下以來，四代帝王，百余年間，從未有異姓臣子得享王爵之尊，裂土封疆之重。

然而，陳晏的父親，陳守陽，硬是以不世軍功，劈開了這鐵律的罅隙。

但世子陳晏卻從未松弛過，這異姓王世子之位就如同一把利刃一樣，時刻懸在他的頭頂。

君不見漢皇勛貴，裂土封王者眾，而得以善終者幾何？強如兵仙韓信，功高震主，終難免長樂鐘室，身死婦人之手；梁王彭越，赫赫戰功，一朝論罪，竟淪作俎上肉醢，傳示諸侯，其慘狀足以令千古股栗。

正因洞悉這鳥盡弓藏的輪回鐵律，十五載春秋，陳晏屢于更深漏靜時與父王密對。燭影搖紅之下，非是尋常人家的天倫之樂，而是基于遠超此世的見識，對南境未來一絲一縷的謹慎鋪排。

十五年彈指而過，在他看似不經意的點撥、遠超時代的見識潛移默化之下，南境三州早已非昔日瘴癘蠻荒之地。

新修的直道貫通南北，改良的稻種歲歲豐稏，工坊的機杼晝夜不息，市舶司的海船帆影接天。

南境三十萬鐵甲，更是被父王陳守陽錘煉得鐵板一塊，如臂使指。

而這一切的背后推手陳晏，卻將潑天功勞盡數掩于輕狂紈绔的皮囊之下。

他刻意縱情詩酒，博得一個風流世子的浮名，響徹大虞，仿佛終日沉湎于犬馬聲色。

異姓封王，質子于京。這是封建王朝無可取代的潛規則。

南陽王世子陳晏，也等來了歷史宿命降臨的這一刻。

王府正廳，香案已設，煙氣裊裊。

南陽王陳守陽并未身著王袍，僅是一襲玄色常服，負手立于廳中，身姿如岳，靜默間自有統御萬軍、裂土封疆的沉渾氣勢。

他身側稍后半步，便是剛剛踱入的陳晏，依舊是那副疏懶模樣，眼底深處流露著漫不經心的光華，妥妥一副紈绔做派。

那來自京中的傳旨內侍面白無須，身著絳紫宮服，手持一卷明黃綾帛，立于香案之前。

他面上端著恰到好處的恭敬笑容，眼神卻如滑膩的冷蛇，細細刮過南陽王不動如山的背影，又落在陳晏那張過分年輕俊美的臉上，聲音尖細地揚起：“王爺，世子，陛下圣諭，咱家這就宣讀了——”

陳守陽與陳晏對視一眼，陳晏微微頷首。

“有勞天使。”

內侍臉上的笑容加深了些：“王爺客氣?！?

話音落下，他手腕一抖，那卷象征著皇權的明黃綾帛應聲展開：

“詔曰：朕紹承大統，撫臨萬方，夙夜兢兢，思賢若渴。

朕聞南陽王世子陳晏，少而敏慧，名德清彰，乃宗室藩屏之秀彥，朕之股肱所望。

特旨召入京師，授職中樞，翊贊機務，以彰朝廷優渥賢才之至意。欽此——”

內侍宣讀完圣旨后，陳守陽久久不愿應詔，依舊保持著神態微恭，眼神中卻寒芒畢露。

‘授職中樞，翊贊機務’，這對常人來說是無上殊榮的天恩，但對陳晏來說卻是一道無形的枷鎖。

這位甫登基三年的女帝，手段竟如此直白狠辣，欲將他唯一的嫡子扣為質子，以挾南境！

那內侍嘴角難以抑制地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冷笑，陰柔的嗓音再度響起，帶著幾分假意的關切，更多的卻是威脅：“王爺遲遲不接旨……可是對陛下此詔，另有見解？”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剎那，一聲輕咳打破了僵持。

陳晏倏然上前一步，姿態流暢地拂開衣擺，對著那卷明黃圣旨深深躬下身去，腰背彎折出恰到好處的恭順弧度。聲線揚起了慣有的慵懶散漫，甚至摻入幾分受寵若驚的浮夸：“臣——陳晏，叩謝天恩！陛下萬歲！”

聲音落下后，陳守陽眼中的寒芒盡數隱去，單手緩緩撩起衣擺，微微躬身：“臣，陳守陽，領旨謝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