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與羹湯
晨光熹微,透過雜物間窗欞上糊著的陳舊桑皮紙,在空氣中投下模糊的光柱,無數塵埃在其中飛舞。
何必雨猛地驚醒,有一瞬間的恍惚,不知身在何處。身下草席的粗糙觸感、身上粗布被子的霉味、以及房間里陌生的灰塵氣息,瞬間將他拉回冰冷的現實——唐朝,長安,姜家貨行,一個被困的異鄉人。
門外傳來隱約的腳步聲和人聲,是這座古老宅院開始蘇醒的跡象。他聽到有仆役打著哈欠走過,聽到遠處似乎有牲口的嘶鳴,還有隱約的流水聲和器物碰撞聲。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生活氣息,讓他感到一種格格不入的疏離。
他坐起身,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試圖將昨晚的驚恐和絕望暫時壓下。活下去,首先要活下去。他反復告訴自己這句話。
吱呀一聲,門被從外面打開。進來的不是姜常烊,而是一位看起來五十多歲、面容慈祥但眼神透著精明的老者,穿著干凈的褐色布衣,手里端著一個木盆,里面盛著熱水,腋下還夾著一套疊好的灰色衣物。
“郎君醒了?”老者開口,是帶著長安口音的官話,語速不快,似乎刻意讓他聽懂,“老奴忠伯,掌柜的吩咐,給郎君送些熱水盥洗,還有換洗衣物。”
何必雨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郎君”是在叫自己,連忙站起身,有些無措地點頭:“多…多謝忠伯。”他的聲音依舊沙啞。
忠伯將木盆放在地上,又將衣物放在一旁的舊箱子上,目光快速而不易察覺地掃過何必雨短短的頭發和略顯蒼白的臉,眼中閃過一絲好奇,但很快便掩飾下去,依舊是那副恭謹的樣子。
“掌柜的說了,郎君身子不便,且先安心在此將養幾日。若有需要,可示意老奴。”忠伯說著,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擺擺手,意思是讓他繼續裝啞巴。
何必雨會意,點了點頭。
忠伯沒再多問,笑了笑便退了出去,依舊細心地帶上了門,但沒有落鎖。
這是一個微妙的信號。何必雨心中稍安。至少,暫時的囚禁似乎解除了,或者說,變成了有限度的活動范圍。
他用熱水簡單擦了臉和手,水溫恰到好處,驅散了晨起的寒意。換上的衣物依舊是粗布,但比昨晚那套更干凈柔軟些,尺寸也大致合身。這小小的舒適,讓他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了一絲。
洗漱完畢,他猶豫了一下,輕輕推開房門。清晨的陽光有些刺眼,小院里空氣清新,帶著泥土和植物的味道。院子不大,角落堆著些柴火,晾著幾件衣服,看起來是仆役居住活動的區域。有兩個小廝正抬著東西穿過院子,好奇地瞥了他一眼,但沒敢多問,顯然已經得了吩咐。
他不敢亂走,就站在門口,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空氣,觀察著這個陌生的世界。這里的建筑、器物、人們的穿著舉止,都充滿了鮮活而真實的古意,與他曾在電視劇里看到的截然不同。一切都是實用的、帶著生活磨損痕跡的。
過了一會兒,忠伯又來了,這次端來了一份朝食(早餐):一碗粟米粥,兩個蒸餅,還有一小碟鹽漬的菘菜(白菜)。
“郎君用飯吧。”忠伯將食物放在屋內唯一一張小幾上,“掌柜的晚些時候會過來。”
何必雨道了謝,默默吃了起來。粟米粥熬得還算粘稠,但口感粗糙,遠不如大米粥細膩;蒸餅依舊是那股扎實的麩皮味;鹽漬菘菜咸得發苦,只是為了下飯。但他吃得很認真,他知道,這是維持體力的根本。
他一邊吃,一邊思考著姜常烊的意圖。暫時的庇護,有限的自由,基本的衣食。這更像是一種投資前的觀察和評估。那個精明的唐朝商人,在等著看他的價值。
而他目前唯一可能的價值,似乎就是他所掌握的、遠超這個時代的烹飪技藝。
或許……這是一個突破口?日上三竿時,姜常烊出現了。
他換了一身藏青色的圓領袍,頭發束得整齊,神情依舊是那份商人特有的冷靜和審慎。他走進雜物間,目光落在已經吃完食物、正坐在那里發呆的何必雨身上。
“看來你休息得尚可。”姜常烊開口道,語氣平淡。
何必雨站起身,點了點頭。
姜常烊在屋內唯一一張矮凳上坐下,示意他也坐。“昨日倉促,許多事未及細問。你說你精通庖廚之術?”
何必雨心中一動,來了。他再次點頭,并嘗試用手勢比劃了一下鍋灶和炒菜的動作。
姜常烊看著他的動作,眼中閃過一絲興趣:“你所在之地,庖廚之術與大唐有何不同?”
這個問題很難用手勢回答。何必雨有些著急,他四下看了看,看到地上有些散落的柴灰,便蹲下身,用手指沾了灰,在相對干凈的地面上畫了起來。
他先畫了一個簡單的灶臺,然后在上面畫了一口圓底炒鍋(鑊),又畫了現代廚房常見的各種形狀的刀、漏勺、蒸籠等工具,雖然畫工粗糙,但形制與唐代的廚具已有明顯區別。
姜常烊凝神看著,眉頭微蹙。那些工具的形狀確實奇特,尤其是那口圓底鍋,與如今常用的釜、鑊、鼎皆不相同。
何必雨又畫了幾種常見的蔬菜和肉類,然后在旁邊寫下幾個簡單的詞匯“炒”、“蒸”、“炸”、“烤”,用的是簡體字。
“這是何文字?”姜常烊指著那些字問,這些字似曾相識,卻又結構古怪,缺筆少畫。
何必雨無法解釋,只能指著那些字,再配合相應的烹飪動作手勢。
“炒?”姜常烊嘗試讀出一個他覺得最像的字,猜測道,“是以旺火快速翻攪烹制?”
何必雨眼睛一亮,用力點頭。溝通雖然困難,但似乎有效!
姜常烊心中驚異更甚。唐代烹飪以蒸、煮、烤、膾(生切)、腌為主,雖有“熬”法類似小炒,但絕非主流,更未形成專門的炊具和技法體系。此人所描繪的“炒”,似乎是一門極其強調火候和速度的獨立技藝。
“你之技藝,可能示于某看?”姜常烊終于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光說不練假把式,他需要眼見為實。
何必雨再次點頭,眼中燃起一絲光亮。這是他證明自己價值的機會。
姜常烊站起身:“跟我來。”
他領著何必雨走出雜物間,穿過小院,繞過幾排房舍,走向宅院后方。越靠近后院,空氣中彌漫的煙火氣和食物味道就越濃。
姜家的廚房是一間獨立的磚瓦房,比何必雨想象的要大一些,但設施極其簡陋。灶臺是磚土壘砌的大灶,嵌著幾口巨大的鐵釜和陶罐,用來煮粥、蒸餅、燉煮大鍋菜。角落里堆著柴火,墻上掛著一些熏肉、干菜。幾個廚娘和幫工正在忙碌,準備著眾多仆役的餐食。看到姜常烊進來,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行禮,目光好奇地落在他身后穿著仆役衣服、卻頂著怪異短發的何必雨身上。
“這位是新來的何廚役,嗓子不便。”姜常烊簡單介紹,語氣不容置疑,“今日午間的羹,讓他來做一份。”
為首的廚娘是個身材微胖、面色紅潤的婦人,姓王,大家都叫她王嬸。她聞言愣了一下,看了看瘦削蒼白的何必雨,眼中滿是懷疑,但不敢違逆掌柜,連忙應道:“是,掌柜的。”說著讓開了灶臺主位。
廚房里的工具讓何必雨暗自咋舌。刀是厚重的鐵刀,看起來就不夠鋒利;調料種類稀少,主要是鹽、醬(豆醬或肉醬)、醋、一些簡單的香料如花椒、姜、蔥、蒜;食用油似乎是動物油為主;食材倒是有些新鮮的蔬菜和一塊看起來質地尚可的豬肉。
“你需要何物?”姜常烊問。
何必雨深吸一口氣,努力忽略周圍那些懷疑和好奇的目光。他走到食材區,看了看那塊豬肉,肥瘦相間,適合做菜。他又指了指蔥姜,示意需要。然后,他拿起那把沉重的鐵刀,掂量了一下,眉頭微皺——太沉,而且刀口鈍。
他看向王嬸,做了個磨刀的動作。
王嬸不明所以,姜常烊開口道:“給他磨石。”
一個幫工趕緊拿來磨刀石。何必雨也不多話,接過刀,熟練地噌噌磨了起來。他磨刀的手法極快極專業,角度精準,發出的聲音都帶著一種獨特的節奏感,看得周圍的廚娘和幫工們目瞪口呆——這啞巴廚役,好像有點門道?
姜常烊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靜靜看著。
刀磨得鋒利了些。何必雨取過那塊豬肉,熟練地將肥瘦肉分開,瘦肉切成薄厚均勻的片,肥肉則切成小丁備用。他的刀工快而穩,下刀精準,肉片薄如紙翼,動作如行云流水,帶著一種近乎藝術的美感,與廚娘們平日粗獷的切法截然不同。廚房里漸漸安靜下來,只剩下規律的切菜聲和灶火的噼啪聲。
姜常烊的目光越來越亮。
切好肉,何必雨又將蔥切成段,姜切成片。然后他看向灶臺,有些犯難。唐代的大灶適合燉煮蒸,卻不適合他需要的爆炒。
他指了指那口最大的鐵釜,搖了搖頭,然后四下尋找,終于看到角落里有一口較小、較厚、帶雙耳的銅鍋(類似于鍑),雖然底不如炒鍋圓,但比大鐵釜更適合翻炒。他指了指那口銅鍋。
幫工看向姜常烊,姜常烊點頭示意照做。
小銅鍋被架到一個小一些的灶眼上,何必雨示意燒火。他將切好的肥肉丁放入鍋中,煸炒出油。很快,豬油特有的焦香彌漫開來,這種香味比直接使用現成動物油更多了一層濃郁的鍋氣。
然后,他撈出油渣,下入蔥段、姜片爆香。刺啦一聲,濃郁的辛香瞬間被熱油激發,充滿了整個廚房,引得眾人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
接著,瘦肉片下鍋,快速滑炒。動作迅疾而準確,肉片在熱油中迅速變色蜷曲。他倒入一點豆醬,翻炒均勻,醬香混合著肉香、油香、蔥姜香,層層疊疊地爆發出來,是一種廚房里從未有過的、極具侵略性的霸道香氣!
最后,他加入適量的水(本想用高湯,但時間來不及),燒開后稍微熬煮片刻,撒入鹽調味,便起鍋裝盆。
整個過程不過一刻鐘,速度快得讓人眼花繚亂,那濃郁的香氣卻已牢牢抓住了所有人的嗅覺。
一盆色澤醬紅、香氣撲鼻、熱氣騰騰的肉羹放在了眾人面前。與廚娘們平日燉煮得爛熟、湯色渾濁、調料味混雜的羹湯完全不同,這盆羹湯汁清亮些許,肉片嫩滑,香氣銳利而富有層次。
廚房里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看著那盆羹,吞咽口水的聲音清晰可聞。
姜常烊拿起一把干凈的陶匙,舀起一勺,吹了吹熱氣,送入口中。
眼睛,猛地睜大了。肉羹入口的瞬間,姜常烊的味蕾仿佛被一道驚雷劈中!
首先是極致的鮮香。豆醬的醇厚咸香被熱油完美激發,與豬油煸炒出的焦香、蔥姜爆香后的辛香融為一體,形成一種復合而霸道的底味,瞬間占領了整個口腔。
緊接著是肉片的嫩滑。與他以往吃到的、往往燉煮得過老或烤得偏硬的肉不同,這肉片只是在滾熱的油和湯汁中快速成熟,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內部的水分和柔嫩口感,牙齒輕輕一咬,便能感受到那份彈滑和多汁,與外裹的濃郁醬香形成了絕妙的對比。
湯汁看似清淡,實則滋味飽滿。短暫的熬煮讓肉片的鮮味融入了湯中,與醬香、油香和諧共處,咸淡適中,回味悠長,絲毫沒有往常肉羹那種油膩或調料味分離的感覺。
這是一種全新的、前所未有的味覺體驗!
姜常烊的商人本能讓他瞬間冷靜下來,試圖去分析和解構這味道。但味蕾上傳來的極致享受,卻沖擊著他固有的飲食認知。他吃過宮廷御宴,嘗過胡人珍饈,自認也算見識過美食,但這一碗看似簡單的肉羹,其味道的層次感、沖擊力和那種獨特的“鍋氣”,是他從未在任何地方品嘗過的。
他不動聲色地又舀了一勺,細細品味,眼中的震驚逐漸轉化為一種深沉的、難以壓抑的興奮和灼熱。
周圍的廚娘和幫工們早已被那香氣勾得饞蟲大動,眼巴巴地看著掌柜的反應。見姜常烊連續吃了兩勺,臉上雖沒什么表情,但眼神卻亮得驚人,王嬸大著膽子小聲問:“掌…掌柜的,味道如何?”
姜常烊放下陶匙,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對眾人道:“你們都嘗嘗。”
眾人早已迫不及待,紛紛拿起勺子品嘗。下一刻,驚呼聲和贊嘆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天爺!這味兒!”“太香了!這肉咋這么嫩?”“這醬味咋這么足?跟咱平時做的不一樣啊!”“好吃!真好吃!”
王嬸吃了一口,臉上先是難以置信,隨即變得復雜,有震驚,有羞愧,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她做了大半輩子的飯,從未想過簡單的豬肉和醬料,能做出如此驚人的味道。這個啞巴……到底什么來頭?
姜常烊將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心中已然有數。他看向站在灶臺邊,正用布巾擦著手,神情略顯緊張的何必雨。
價值!巨大的價值!
這絕非普通的廚藝!這是一種足以顛覆長安飲食格局的技藝!其背后所代表的,是全新的烹飪理念、對火候極致的掌控、對調料巧妙的運用!
若能將此技藝握在手中,加以利用……
姜常烊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仿佛看到了無數金錢和機遇在向他招手。昨日對此人來歷的恐懼和疑慮,此刻在巨大的利益前景面前,迅速被沖淡、壓制。
風險依然存在,但收益……可能超乎想象!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臉上恢復了一貫的冷靜。他對何必雨點了點頭,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絲不容錯辨的重視:“做得很好。”
然后他轉向王嬸等人,吩咐道:“今日午食,就按此法,多做些肉羹,分于眾人嘗嘗。”他又特意對何必雨補充道,“有何需改良之處,你可……示意于王嬸。”
這話,等于是在廚房里初步確立了何必雨(何雨)的特殊地位——他的技藝得到了掌柜的認可,甚至允許他指導原有的廚娘。
王嬸等人連忙應下,再看向何必雨的眼神,已經帶上了幾分敬畏和好奇。
姜常烊示意何必雨跟他離開廚房。兩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廊下。
“你之技藝,確實非凡。”姜常烊緩緩開口,像是在對何必雨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某先前仍有疑慮,今日方信,你所言或許……不盡為虛。”
何必雨心中一動,沉默地聽著。
“然則,”姜常烊話鋒一轉,停下腳步,目光銳利地看向他,“此等技藝,于大唐而言,太過驚世駭俗。若貿然顯露,必引禍端。懷璧其罪,道理你可明白?”
何必雨凝重地點頭。他明白,這不僅僅是美食,這幾乎是“異端”技術。
“故而,在你未能完全隱匿自身、融入此間之前,此等技藝,不可輕易示于人前。”姜常烊語氣嚴肅,“今日廚房之事,某會約束眾人,不得外傳。你平日仍需低調,繼續扮作啞巴,慢慢學習言語文字。”
“至于你……”姜常烊沉吟片刻,做出了決定,“便暫且留在廚房幫手,但非普通雜役。你可暗中觀察現有膳食,若有改良之法,可先告知于某,再定行止。某需你之時,會來尋你。”
這是將他雪藏起來,同時也是保護起來,作為一張暗牌,等待合適的時機打出。同時,也是一種更深入的觀察和掌控。
何必雨再次點頭。他明白,這是目前最好的安排。至少,他憑借手藝贏得了一絲喘息的空間和初步的“有用”身份,而不僅僅是作為一個需要被處理的“麻煩”。
“某會令人給你尋些蒙學書冊,你既來自……遠方,文字言語皆需從頭學起。”姜常烊又道,“若有難處,可尋忠伯。”
安排妥當,姜常烊便轉身離開,腳步似乎比來時輕快了幾分。他需要立刻回去,重新規劃一些事情。這個何雨的出現,或許真是一場東風,但他需要造好能承受這股東風的船。
何必雨獨自站在回廊下,看著姜常烊遠去的背影,心情復雜。危機暫緩,但他知道,自己只是從一枚“危險的奇貨”變成了“有價值的奇貨”,本質上仍被掌控和利用。
然而,手中似乎也有了一絲微弱的籌碼。
他抬起手,看著指尖似乎還殘留著的油煙氣和新奇調料的觸感。
味道,或許真的能成為他在這大唐活下去,甚至……撬動命運的支點?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似乎還隱約飄蕩著那誘人的肉羹香氣,混合著古老宅院特有的木石氣息。
前路依舊迷茫未知,但第一步,總算踉蹌地邁了出去。姜常烊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那沉穩而略顯急促的腳步聲,仿佛敲打在何必雨的心上,余音裊裊,混合著方才廚房里殘留的、令人心悸的香氣。
他獨自站著,廊下的穿堂風掠過,帶來一絲涼意,卻吹不散心頭的紛亂與那一絲微弱的灼熱。
價值。他清晰地讀懂了姜常烊眼中最后那抹光亮所代表的含義。那不是對一個人的欣賞,而是商賈發現奇貨可居時的銳利評估。自己從一個需要小心處理的“麻煩”,變成了一個需要小心掌控的“資產”。
風險與機遇。姜常烊看到了,他何嘗看不到?這身廚藝,在現代社會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在這千年之前的大唐,卻成了他唯一的、也是最具風險的護身符。用好了,或可博得一席之地;用差了,便是懷璧其罪,死無葬身之地。
“懷璧其罪……”他無聲地咀嚼著這四個字,分量沉重得讓他幾乎喘不過氣。姜常烊的警告言猶在耳,冰冷而現實。
他慢慢走回那間暫時屬于他的雜物間。門虛掩著,沒有落鎖。這細微的變化,象征著一種狀態的改變——從完全的囚禁,變成了有限的、被監視的自由。
屋內,那盆他用來磨刀、洗手的水尚未倒掉,水面漂浮著些許油花和灰燼,無聲地訴說著方才那場短暫卻石破天驚的“表演”。空氣里,似乎還隱約殘留著爆炒豬肉和醬料的霸道香氣,與這房間原本的灰塵霉味格格不入。
他坐到冰冷的草席上,伸出手指,指尖似乎還殘留著觸摸那些原始調料和食材的觸感——粗糙的鹽粒、粘稠的豆醬、肥肉的滑膩、蔥姜的辛辣……還有那口沉重銅鍋傳來的灼熱溫度。
這一切都真實得可怕。
與現代廚房里琳瑯滿目的不銹鋼廚具、精確控溫的灶具、五花八門的復合調味料相比,這里的工具簡陋得近乎原始,調料匱乏得可憐。但正是用這些最基礎的東西,他方才硬生生撬開了一絲命運的縫隙。
味道,是跨越時空的通用語言。那瞬間在姜常烊和那些廚娘臉上看到的震驚與迷戀,做不得假。
這讓他感到一絲荒謬的安慰,卻又更加茫然。
接下來呢?躲在廚房一角,偶爾顯露一手,像一只被圈養的、會表演稀有戲法的猴子?然后等待著被主人待價而沽,或者在某一天失去價值后被悄無聲息地處理掉?
不。絕不能這樣。
他必須更快地學習,學習這里的語言,文字,習俗,一切。他必須真正地融入進去,至少表面上要毫無破綻。他需要更多的信息,了解這個時代,了解姜常烊,了解自己可能的……出路。
姜常烊需要他的技藝來謀利,而他自己,則需要姜常烊的庇護和資源來生存和尋找答案。這更像是一場心照不宣的、極不對等的交易與合作。
主動權,依然牢牢掌握在那個唐朝商人手中。
何必雨握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
活下去,不僅要活下去,還要盡可能地……掌握自己的命運。
窗外,傳來仆役們開始享用午食的隱約喧鬧聲,中間似乎夾雜著對那碗肉羹的驚嘆和議論。那誘人的香氣,正從廚房方向源源不斷地飄散開來,彌漫在姜家宅院的上空,像一個悄然投下的石子,已經開始在這潭古水中,激起微瀾。
而這微瀾最終會擴散到何種程度,又會將他和姜常烊的命運帶向何方,無人知曉。
何必雨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將那陌生的、卻已然開始纏繞他命運的味道,深深吸入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