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烊雨初融
- 味覺工鑒
- 不優秀的小說家
- 7662字
- 2025-08-22 21:27:00
雨絲漸歇,檐角滴答著最后的余韻。姜常烊半扶半拽地將那個渾身濕透、神志恍惚的異鄉人拖進庫房旁那扇不起眼的側門,沉重的木門在身后吱呀一聲合上,隔絕了外界的風雨與窺探。
門內是一條狹窄的通道,連接著貨行的前鋪與后宅。空氣中彌漫著各種貨物混雜的氣味——新到的江南茶葉的清香、藥材的微苦、皮革的鞣制味,還有積年塵土的沉悶。一盞掛在壁上的油燈投下昏黃搖曳的光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扭曲晃動,一如此刻詭異莫測的境況。
何必雨幾乎是癱軟地靠在冰冷的土墻上,劇烈地喘息著,冰冷的雨水順著他極短的頭發滑落脖頸,帶來刺骨的寒意,卻遠不及內心冰窖般的恐慌。他環顧四周,借著昏暗的光線,能看到通道兩旁堆放著一些蒙塵的木箱和麻袋,更遠處似乎是一個寬敞的庭院輪廓,黑黢黢的,偶有燈籠的光暈在雨后的水汽中氤氳開。
真實。太真實了。
這絕不是任何影視基地能營造出的、滲透在每一個細節里的生活氣息和歷史沉淀感。那股混合著木頭、泥土、雨水、以及某種陌生香料的氣味,霸道地鉆入他的鼻腔,宣告著此地的毋庸置疑。
“天寶……唐朝……”他無意識地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干澀,仿佛不是自己的,“一千三百多年前……”這個認知像一塊巨石,反復碾壓著他早已混亂不堪的神經。
姜常烊鎖好側門,轉過身,就著燈光仔細打量這個不速之客。見他臉色慘白,眼神空洞,嘴唇不住哆嗦,完全是一副魂飛魄散的驚惶模樣,先前的警惕稍稍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混雜著困惑和些許憐憫的復雜情緒。此人雖穿著怪異,言語顛三倒四,但此刻看來,確實不像是有威脅的樣子,倒更像是個……倒了大霉的可憐蟲。
“能走嗎?”姜常烊的聲音在狹窄的通道里顯得有些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何必雨茫然地抬眼看他,似乎沒聽懂。
姜常烊皺了皺眉,不再多問,伸手再次架起他的胳膊:“跟我來,別出聲。”
何必雨渾身無力,只能被動地被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姜常烊穿過通道,繞過堆滿貨物的廊下,進入一處小小的庭院。雨已停歇,云層散開些許,露出幾顆疏冷的星子。庭院一角有口大水缸,雨水敲擊著缸沿,發出清脆的滴答聲。幾間屋舍黑著燈,只有東側一間還透出微弱的光亮。
姜常烊的目標正是那間亮燈的屋子。他扶著何必雨走到門前,推開虛掩的房門。
這是一間書房兼賬房。陳設簡單,卻收拾得干凈整齊。靠墻是幾個頂天立地的書架,塞滿了卷軸和線裝書冊。中央一張寬大的櫸木書案,上面筆墨紙硯井然有序,一盞銅制油燈吐著穩定的光焰,照亮了一小片區域。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樟木味。
姜常烊將何必雨安置在書案旁一張靠墻的胡床上(一種類似凳子的坐具),何必雨立刻軟軟地靠在了冰涼的墻壁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頭。
姜常烊走到一旁的小火爐邊,提起上面的銅壺,倒了一碗溫水,遞到何必雨面前。
“喝點水。”他的語氣依舊沒什么溫度,但動作卻透著一絲基本的善意。
何必雨愣愣地看著那只粗糙的陶碗,又抬眼看看姜常烊。燈光下,他終于能更清晰地看清這個唐朝男人的面容。年紀似乎不大,二十出頭模樣,眉眼疏朗,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條堅毅的線,下頜輪廓清晰。他的眼神很亮,帶著商人特有的精明和審慎,但此刻,那審視的目光深處,似乎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好奇?
何必雨顫抖著手接過碗,溫熱的觸感透過陶壁傳來,稍稍驅散了一點深入骨髓的寒冷。他試著喝了一口,水溫適中,帶著一點土腥味和陶器本身的氣息,順著干澀的喉嚨滑下,稍微緩解了那火燒火燎的感覺。
一碗水喝完,他混亂的心緒似乎也略微平復了一丁點。
姜常烊拉過另一張胡床,在他對面坐下,兩人隔著書案,沉默地對視著。油燈的光暈在兩人之間跳躍,氣氛凝重而詭異。
“現在,”姜常烊開口,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告訴我,你究竟是誰?從何處來?為何會以那種……方式,出現在我的地方?”
他的官話帶著長安口音,何必雨聽得有些費力,但大意是明白的。他張了張嘴,卻發現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不知從何說起,更不知說了對方能否理解和相信。
“我……我叫何必雨。”他重復著之前的回答,聲音依舊沙啞,“真的……是個廚子。”他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濕透的廚師服——幸好為了廚房方便,他習慣穿深色、耐臟的純棉衣褲,樣式雖古怪,但至少不是特別扎眼的奇裝異異服,只是這布料和剪裁……他簡直不敢想象在對方眼里是什么樣子。
“廚子?”姜常烊的目光落在他衣服上,那拉鏈、那按扣、那縫線方式,無一不挑戰著他的認知。“何處廚子作此裝扮?你所用言語,有些詞匯某竟聞所未聞。”
“我……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何必雨艱難地選擇著詞匯,試圖解釋那無法解釋的距離,“遠到……超乎你的想象。我們那里的穿著、說話,都和這里……很不一樣。”
“多遠?”姜常烊追問,眼神銳利,“西域?波斯?還是天竺以南的驃國、真臘?”他試圖在自己已知的地理范疇內為對方定位。
何必雨苦澀地搖了搖頭,一種巨大的孤獨感攫住了他:“比那些……還要遠得多。遠到……無法用距離衡量。”他抬起眼,眼中是純粹的絕望和茫然,“我說我是從一千多年以后來的,你信嗎?”
姜常烊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燈火映照下,他的瞳孔微微收縮。千年之后?這簡直比精怪志異還要荒誕不經!他本能地想要斥責胡說八道,但對方那凄惶無助、完全不似作偽的神情,以及那匪夷所思的出場方式,又讓他那句呵斥卡在了喉嚨里。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膝蓋,腦中飛速盤算。信?太過驚世駭俗。不信?又如何解釋眼前的一切?此人衣著、言語、出現方式,無一不古怪至極。
最終,務實和謹慎壓倒了驚疑。無論此人來自何方,是妖是人,是胡言亂語還是確有其事,眼下他出現在這里,就是一個需要處理的“麻煩”。而處理麻煩的第一步,是控制住局面,獲取更多信息。
“此言……過于駭人聽聞。”姜常烊緩緩開口,語氣凝重,“某無法盡信。但你既現身于此,必有緣由。你且說說,你所謂‘千年之后’,是何光景?你又如何來到此地?”
這似乎是一個宣泄的出口。何必雨深吸一口氣,努力組織著語言,斷斷續續地描述起來。他描述高樓大廈、鋼鐵車輛、飛機輪船、手機電腦……他描述一個信息爆炸、科技發達、人人看似平等卻同樣為生計奔波的時代。
他的描述支離破碎,詞匯古怪,很多概念姜常烊根本無法理解,只能憑借有限的想象去捕捉一鱗半爪。但那些關于“鐵鳥飛天”、“千里傳音”、“燈火不熄”的片段,依舊在他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這是何等的奇思妙想?或是……何等的妖妄之言?
但當何必雨說到自己最后的記憶——廚房里震耳欲聾的爆炸、刺眼的藍光、無法抗拒的撕裂感——時,那種真切的恐懼和痛苦,卻不似偽裝。
“……再睜眼,就在那條巷子里,看到你了。”何必雨說完,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重新癱軟下去,眼神空洞地望著屋頂的椽子。
姜常烊久久沉默。書房里只有油燈燃燒發出的輕微噼啪聲。
信息量太大,太過荒誕,沖擊著他二十多年來建立起的全部世界觀。他需要時間消化。
但他捕捉到了一些關鍵點:此人所來之地,物質極豐,技藝極巧(無論真假),而他本人,精通“庖廚之術”,且似乎對此極為自信。
或許……此人并非全無價值?
姜常烊的商人本能開始悄悄運轉。無論他的來歷多么不可思議,他此刻身處大唐,無依無靠,必須依賴自己。而自己,正苦于生意瓶頸……
一個念頭悄然萌芽。
“你之言,匪夷所思,某仍需印證。”姜常烊終于再次開口,語氣恢復了平時的冷靜,“但既來之,則安之。大唐律法森嚴,坊市管理嚴格,你這般模樣、來歷,若被旁人知曉,必惹天大麻煩,屆時某也護不住你。”
何必雨身體一顫,眼中閃過恐懼。他毫不懷疑這一點。在一個陌生的古代社會,被當作妖人或細作的下場,可想而知。
“那……我該怎么辦?”
“暫且留在此處,勿要外出,勿要見人。”姜常烊果斷道,“某會替你安排。對外,你便是某從南方雇來的新廚役,啞巴,因遭了火災,傷了喉嚨,也燒光了行李,故才言語不便、衣著怪異。記住,無論誰問,皆不可透露半句你方才所言之事!”
“啞…啞巴?”何必雨愣住了。
“這是最穩妥的辦法。”姜常烊目光銳利,“你口音奇特,言語古怪,稍一開口便會露餡。在你學會說像樣的長安官話之前,最好就是個啞巴。”
何必雨啞口無言,只能點頭。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資本。
“至于你的來歷,”姜常烊沉吟片刻,“某自會編造一套說辭,你需牢記于心。以后,你便叫‘何雨’吧,何必雨這個名字,太過奇特,不必再提。”
“何雨……”何必雨低聲重復了一遍,一種強烈的剝離感涌上心頭。名字被剝奪,來歷被隱藏,他仿佛成了一個無根的幽魂。
姜常烊站起身,從一旁的柜子里翻找出一套灰色的粗布短褐和一條犢鼻裈(古代內褲),扔給何必雨:“把你身上這些……‘異服’換下來,燒掉。以后就穿這個。”
何必雨看著那套陌生的古代衣物,有些手足無措。
姜常烊看出他的窘迫,嘆了口氣,簡單指點了一下穿衣的方法,然后轉身走到書架前,假裝翻閱賬冊,留給他一點隱私空間。
何必雨笨拙地脫下濕透的現代衣褲,冰冷的空氣讓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換上那套粗布衣服,布料粗糙,摩擦著皮膚,很不舒服,款式更是別扭異常。但他知道,這是融入這個時代的第一步。
當他換好衣服,將換下的現代衣物遞給姜常烊時,姜常烊接過那堆布料,仔細摸了摸那柔軟卻結實的棉質、奇特的拉鏈和紐扣,眼中再次閃過驚異之色。但他沒說什么,只是走到火爐邊,毫不猶豫地將它們投入了尚未熄滅的爐火中。
火焰舔舐著現代工業的造物,迅速將其吞噬、卷曲、化為焦炭和一縷怪異的青煙。何必雨怔怔地看著,仿佛看著自己與過去世界的唯一聯系被徹底斬斷,鼻腔一陣發酸。
“好了,”姜常烊轉過身,語氣不容置疑,“記住你的新身份,少說,多看,多聽。某會讓人給你送些吃食過來。今晚你就睡在隔壁雜物間,明日再作安排。”
他吹熄了油燈,書房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星光照映出家具模糊的輪廓。
“跟我來。”
姜常烊領著渾渾噩噩的何必雨走出書房,推開隔壁一間堆放雜物的房間門。里面空間狹小,堆著些舊家具和雜物,空氣中滿是灰塵味。角落里鋪著一張簡陋的草席和一床薄被。
“暫且在此安身。”姜常烊道,“記住,夜間莫要隨意走動。”
說完,他深深看了何必雨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有關切,有警告,更有深深的探究和未散盡的疑慮。然后,他輕輕帶上了房門。
咔噠一聲,門外落鎖的輕微聲響傳來。
何必雨獨自站在黑暗、陌生、充滿塵埃味的狹小空間里,聽著門外腳步聲漸漸遠去,最終消失不見。徹底的孤獨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順著墻壁緩緩滑坐到冰冷的草席上,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了進去。
窗外,長安城的夜寂靜無聲,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更梆,提醒著他時光的流逝和時代的變遷。
而在另一間屋子里,姜常烊并未入睡。他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沉寂的庭院,眉頭緊鎖。桌上,放著那枚之前引發異象的奇特銅錢,在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澤。
一個來自千年后的廚子?
荒誕,卻又帶著一絲令人心悸的……可能性。
他拿起那枚銅錢,摩挲著上面詭異的紋路。
“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他低聲自語,眼中閃爍著商人衡量風險與收益時特有的光芒,“或許……這并非完全是壞事。”
夜還很長。長安城巨大的陰影里,兩個不同時空的靈魂,各自懷揣著無法言說的震驚、恐懼與算計,試圖在這突如其來的命運交錯中,找到一絲立足之地。
而改變,已然悄無聲息地開始。
房門落鎖的輕微“咔噠”聲,像最終判決,將何必雨徹底釘死在這方狹小、黑暗、陌生的時空囚籠里。
最后一點強撐的力氣瞬間抽離,他沿著冰冷的土墻滑坐到那張鋪著干草和薄被的簡陋地鋪上。粗糙的草梗隔著薄薄的布料硌著皮膚,帶來鮮明而刺痛的現實感。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灰塵味、霉味,還有某種說不清的、屬于古老歲月的沉淀氣息,嗆得他幾乎要咳嗽,卻又死死忍住,生怕發出一點聲響,引來不可預知的關注。
黑暗中,視覺暫時失效,其他感官卻被無限放大。
耳朵里能聽到極細微的聲響——窗外風吹過屋檐的嗚咽、遠處隱約傳來的、富有節奏的更梆聲(他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可能是打更),甚至還有老鼠在某個角落窸窣跑過的動靜。這些聲音編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他與熟悉的現代都市噪音徹底隔絕。
冷。深入骨髓的冷。不僅僅是夜間的低溫,更是那種失去所有依靠、赤裸裸暴露在未知危險前的心理寒意。粗布衣服粗糙的紋理摩擦著皮膚,提醒著他身份的置換與歸屬的喪失。
他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進去,試圖汲取一點虛幻的溫暖和安全。腦海里卻像炸開的鍋,無數畫面和聲音瘋狂翻涌——
灶臺上跳躍的藍色火焰、鍋里即將收汁的招牌紅燒肉散發出的濃郁香氣、徒弟小胖咋咋呼呼的喊聲、“老大!油溫夠了!”、然后就是那聲震耳欲聾的爆裂、刺眼到極致的藍光、仿佛靈魂被撕扯出去的劇痛和眩暈……
再然后,就是冰冷的雨,古舊的街巷,那個眼神銳利、穿著古裝、自稱姜常烊的男人。
“天寶……唐朝……一千三百多年前……”
這個認知再次無情地碾過,帶來一陣生理性的惡心和眩暈。他不是在拍戲,不是在做夢。他是真的,莫名其妙地,被扔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古代王朝,舉目無親,身無分文,語言半通不通,穿著舉止格格不入,像一個誤入巨人國的侏儒,隨時可能被一腳踩死。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心臟,越收越緊。對未知時代的恐懼,對自身處境的恐懼,對未來的恐懼。他會怎么樣?會被當作妖怪燒死嗎?會被抓去當奴隸嗎?還能回去嗎?怎么回去?
絕望如同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沖擊著他幾乎要崩潰的神經。他想家,想他那間雖然不大但溫馨自在的公寓,想他那群吵吵鬧鬧卻感情深厚的后廚伙計,想現代社會的便利、安全和熟悉的一切。那些他曾習以為常甚至偶爾抱怨的東西,此刻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
鼻腔酸澀得厲害,眼眶發熱,但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讓一絲嗚咽溢出。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暴露脆弱可能意味著更大的危險。那個姜常烊,雖然暫時收留了他,但那眼神里的審視、算計和警告,他看得分明。自己對他而言,更像是一個需要評估風險和價值的“奇貨”,而非一個需要幫助的落難者。
信任?在這里是奢侈品。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凍得渾身發僵、幾乎麻木的時候,門外傳來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他猛地一驚,全身肌肉瞬間繃緊,警惕地抬起頭,望向那扇緊閉的房門。
腳步聲在門口停住。接著,是鑰匙插入鎖孔的細微聲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一盞小小的油燈的光暈先探了進來,驅散了一小片黑暗,也映出了姜常烊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他手里還端著一個粗陶碗。
姜常烊的目光在室內掃了一圈,落在蜷縮在角落、眼神驚惶如同受困小獸的何必雨身上,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吃點東西。”他走進來,將碗放在何必雨面前的地上。碗里是幾個看起來粗糙灰暗的蒸餅(類似饅頭),還有一小撮咸菜。
食物的氣味很原始,面食的微酸和咸菜的鹽味,與何必雨熟悉的精米白面和豐富調味相去甚遠。但饑腸轆轆的胃袋還是條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
“夜里寒冷,湊合果腹。”姜常烊的語氣依舊平淡,聽不出什么情緒,“明日再作打算。”
何必雨看著那碗食物,又看看姜常烊,喉嚨動了動,沙啞地擠出兩個字:“……謝謝。”
姜常烊似乎對他的道謝有些意外,但也沒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他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就著燈光,又仔細打量了何必雨一番。換上了粗布短褐的何必雨,雖然依舊短發突兀,但至少外表上看,不那么扎眼了,混入仆役之中,勉強能遮掩過去。
“某已吩咐忠伯,明日會給你送些熱水和更換衣物。”姜常烊頓了頓,加重了語氣,“記住某的話,安分待著,莫要惹事。這宅子里,不止某一人。”
這是在警告他不要試圖逃跑或與人接觸。何必雨默默點頭。
姜常烊似乎還想問什么,但最終只是抿了抿唇,轉身欲走。
“那個……”何必雨忽然開口,聲音干澀,“你……信我嗎?關于……我從哪里來。”
姜常烊的腳步停住,背影在燈光下顯得有些僵硬。他沉默了幾秒,沒有回頭。
“某信不信,于眼下并無分別。”他聲音低沉,“你在此處,這便是事實。至于其他……日久自可見分曉。”
說完,他吹熄了手中的小油燈,房間重新陷入黑暗。關門,落鎖。腳步聲漸漸遠去。
何必雨獨自坐在黑暗里,回味著姜常烊那句“日久自可見分曉”。這話里,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完全否定,留下了一絲極其微妙的、充滿不確定性的空間。
他摸索著端起那只陶碗,蒸餅冰涼粗糙,口感扎實卻帶著明顯的麩皮感,咸菜齁咸,是為了下飯和補充鹽分。這大概是最底層的仆役吃的食物。他機械地咀嚼著,吞咽著,味同嚼蠟,只是為了補充體力。
活下去。
此刻,這個最簡單的念頭壓過了一切恐慌和絕望。
不管怎么樣,先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可能弄明白發生了什么,才有可能找到回去的方法,或者……至少適應這里。
吃完東西,胃里有了點底,身體似乎也暖和了一點。他摸索著展開那床薄被,一股陳舊的陽光和灰塵味道撲面而來。他裹緊被子,在堅硬的草席上躺下,睜大眼睛望著頭頂無盡的黑暗。
更梆聲再次隱約傳來,悠長而寂寥。
與此同時,隔院的書房里,姜常烊同樣毫無睡意。
書案上的油燈還亮著,那枚奇特的銅錢被他放在燈下,反復摩挲審視。上面的紋路非篆非隸,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古怪。他回想起三個月前,那個西域商人神秘兮兮地將這銅錢賣給他時的情景,以及那句“此物可通異數,緣者得之”的讖語。
當時他只當是江湖術士故弄玄虛的推銷手段,并未當真,只是覺得這銅錢樣式奇特,便隨手收下把玩。難道……竟真的一語成讖?
那個叫何必雨……不,現在該叫何雨的人。他的出現方式,他的衣著,他那些光怪陸離、聞所未聞的言語……“鐵鳥飛天”、“千里傳音”?還有他提到“庖廚之術”時,眼中一閃而過的自信光彩,那不似作偽。
太過荒誕,卻又由不得人不心生疑竇。
姜常烊走到窗邊,推開支摘窗,清冷的夜風涌入,帶著雨后泥土的濕潤氣息。夜空如洗,星河低垂,與往常并無不同。但這平靜的表象之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已經悄然改變。
他是個商人,信奉眼見為實,利益為先。精怪鬼神奇聞軼事,他聽聽便罷,從不輕信。但這一次,一個活生生的、無法用常理解釋的“人”出現在了他的地盤上。
風險巨大。一旦泄露,輕則被視作窩藏妖人,惹上官非,重則可能引來殺身之禍,甚至牽連整個商行。
但……風險往往與機遇并存。
那人自稱來自千年后,若其所言有萬一為真……那他所掌握的知識、技藝,將是何等驚人?別的不說,單是那“庖廚之術”,若真遠超當今,或許就能成為打破目前生意僵局的一把利器?
姜常烊的思緒飛快轉動。他的“常烊貨行”主營南北雜貨,雖也有些許名氣,但在長安這藏龍臥虎之地,始終難以躋身一流。城東李主簿那筆生意的失利,更是再次提醒了他面臨的擠壓和困境。他急需新的突破口。
這個何雨,是滔天駭浪,也可能是……一場東風?
關鍵在于,如何控制風險,又如何撬開他的嘴,驗證其價值。
姜常烊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光芒。明日,他需要好好試探一下這位“千年后的廚子”。
他回到書案前,提起筆,在一張紙上寫下“何雨”二字,筆鋒停頓片刻,又在旁邊添上“庖廚”二字。
夜更深了
雜物間內,何必雨在極度的身心疲憊中,終于昏昏沉沉地睡去。睡眠很淺,支離破碎,充斥著光怪陸離的夢境——現代廚房的喧囂與古代街巷的寂靜交織,燃氣灶的火焰化作撕裂時空的藍光,姜常烊冷峻的臉在煙霧中若隱若現……
他不知道,僅僅一墻之隔,收留他的唐朝商人,已經將他納入了一場精密的利弊權衡之中。
命運的絲線,將這兩個來自不同時空的靈魂緊緊纏繞,拋入了波譎云詭的大唐盛世。改變的車輪,已在黑夜中無聲地開始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