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爾長風將那份寫著“邕寧地區水泥總經銷”的授權文書,像遞一張餐廳小廣告似的輕飄飄推到楊振雄面前時,這位一向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自詡的楊家主,手指頭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仿佛那薄薄的紙片有千鈞重。
他心里那根繃了不知道多久的弦,“嗡”地一聲——松了!差點把他自個兒彈一跟頭。
壓力太大了啊!家人們誰懂啊!
他曾視若珍寶、壟斷高端市場的糯米漿,在爾長風這搞出來的妖孽水泥面前,直接淪為了“古董級裝飾品”。成本高得像在搶錢,干得慢得像老牛拉破車,硬度嘛…跟水泥一比,簡直像餅干碰上了金剛鉆。特別是爾長風后來推出的“水泥砂漿+石樁”超級加固套餐,修堤壩、建堡墻堪稱一絕,直接把他糯米漿的市場沖得比洪水過境還干凈,只剩下幾攤黏糊糊的回憶。
他不是沒想過玩陰的。連“水泥乃用死人骨頭燒的,陰氣重,用了斷子絕孫!”這種缺德帶冒煙的謠言稿子,他都讓師爺寫了七八個版本,就等著找個月黑風高夜散出去,惡心死爾長風。
可這損招在他腦子里轉悠了幾圈,最終還是被他自個兒摁回了肚子里。
為啥?一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爾長風這小子邪門得很,手底下那幫人更是個個跟餓狼托生似的,護莊隊規模都快上千了(聽說還在擴招!)。上次他表弟攛掇那兩百號“好漢”,現在還在爾家礦場里吭哧吭哧“打黑工”呢!聽說火器都越搞越先進,前幾天還聽見過打雷似的響動。真把這小子逼急了,來個魚死網破…楊家就算能贏?(楊振雄對此表示深度懷疑)就算慘勝,估計也得脫好幾層皮,賠本買賣不能干啊!作為楊家新一代扛把子,他悟了:沒有永遠的仇恨,只有永恒的利益!
二來…他偷偷瞥了一眼不遠處正和爾家那黑小子爾長海低聲說笑、眉眼彎彎的閨女楊真真。這丫頭,從小就主意正,這到底是真看對眼了,還是演的?(楊振雄覺得真假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只要兩人都樂意,這就是現成的臺階啊!爾長風也是個妙人,直接遞了梯子過來,不拘小節,懂事!
有時候這世道就是這么魔幻。官場上可以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商場上能恨不得把對方腦漿子打出來。可中間要是多了層姻親關系,那味兒就變了。再往死里斗,面子上不好看,里子也虧得慌。
更何況,爾長風遞過來的這份邕寧代理權,可是實打實的肥肉!有了這玩意兒,他楊家就能名正言順地插手這日進斗金的水泥生意,丟了芝麻撿了西瓜,甚至可能賺得比以前還多!
于是,楊振雄臉上的笑容瞬間變得無比真誠,甚至帶上了幾分姨父般的慈祥,他接過那份輕飄飄卻意味著無數銀子的文書,聲音洪亮得能震醒房梁上的麻雀:“賢侄!大氣!太大氣了!既然如此,那邕寧地面的水泥生意,我們楊家就卻之不恭了!往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必須常來常往,多多親近!”
他心里的小算盤打得噼啪響:有了這授權和姻親雙重保險,楊家不僅穩了,甚至可能借此更上一層樓!至于以前的恩怨…咳,在巨大的利益和(可能是)真摯的愛情面前,那都不叫事兒!
這一刻,楊振雄忽然覺得,生個“胳膊肘往外拐”的閨女,好像…也不是什么壞事?反而顯得自家閨女有眼光,會挑潛力股!大家都是聰明人,真好溝通,就是直接找爾長風不行嗎?后來搖了搖頭,這小子陰,沒長海那孩子看著憨厚!
而爾長風,看著楊振雄那如釋重負、仿佛撿了天大便宜的表情,心里門兒清:打一棒子(用水泥沖垮你的糯米漿),再給個甜棗(一個地區代理權)。這代理權對他而言就是一句話的事,卻能換來一個強大對手的暫時和解甚至合作,還能讓好兄弟抱得美人歸。這買賣,怎么看都是血賺!成年人,不能意氣用事。
兩家這微妙的關系,就在這場“利益+聯姻”的雙重奏中,進入了一個嶄新的、表面笑嘻嘻的階段。至于這和睦能維持多久?爾長風啃了口紅薯,心想:那得看我的水泥配方能領先多久,以及…楊家的胃口有多大了,再說這水泥配方也不是什么復雜玩意,能再守個一年還沒被仿制出來,感覺在侮辱別人的智慧。
這一日,爾長風正對著賬本上“紅薯出庫量”和“流民流入量”兩條幾乎要同步沖上天際的曲線發愁,嘴里那口烤紅薯嚼得如同蠟味。就在他覺得自己快要進化成紅薯精,開始思考人生意義時,院外突然傳來一陣近乎癲狂的、夾雜著巨大喜悅的嘶吼,由遠及近,仿佛一頭受了刺激的野牛正狂奔而來!
“大哥!大哥!成了!成了啊啊啊——!”
爾長風還沒反應過來,書房門就“哐當”一聲被猛地撞開!只見爾長破像一陣黑旋風似的卷了進來,他渾身沾滿煤灰和油漬,頭發被火燎得卷曲冒煙,一雙眼睛卻亮得嚇人,手里死死攥著一根黑乎乎、造型奇特的鐵棍子。
“長破?你讓雷劈了?”爾長風下意識地把剩下的半塊紅薯藏到身后,怕被這瘋魔狀態的兄弟搶去啃了。
“不是雷!是鋼!是槍!大哥!咱們的鋼成了!槍也成了!”爾長破激動得語無倫次,幾乎是撲到書案前,將那根鐵棍子“啪”一聲拍在爾長風面前那堆可憐的賬本上,震得筆墨紙硯齊齊一跳。
爾長風定睛一看,那哪里是鐵棍子?那分明是一支造型古樸卻透著精密感的——燧發槍!雖然外觀還略顯粗糙,但結構完整,尤其是那關鍵的擊發機構,透著一種冷硬的金屬光澤。
“你說清楚點!什么成了?”爾長風的心跳也開始加速,這就成了?感覺是不是要出點什么事?為啥感覺有點順了?常說在順境的時候,要注意是不是要出事情了。
不過此刻盡情地看著爾長破狠狠喘了幾口粗氣,手舞足蹈地開始匯報,唾沫星子橫飛:“鋼!炒鋼法!咱們試了無數遍,終于摸到點門道了!雖然十次里能成一次就算老天爺賞飯吃,但到底成了!就用那煉出來的好鋼,做這燧發槍最要命的擊錘、簧片!我們在青獅水庫后面偷偷試了…試了…”他掰著黑乎乎的手指頭,一臉壯烈,“足足一千零八十六次啊大哥!炸膛、啞火、斷簧…啥幺蛾子都出過!趙氏禎那徒弟差點被崩飛的零件開了瓢!”趙氏禎這貨是不是把徒弟當消耗品啊?
他猛地指向那支槍,聲音因激動而嘶啞:“可就在剛才!就這支!連續試了十幾次,那燧石打出的火星子,次次都能引燃藥池!擊發機構只有輕微磨損變形!沒炸!沒斷!能用!真的能用了大哥!”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韌性夠!彈性足!雖然那炒鋼工藝邪門得很,時靈時不靈,現在一天吭哧癟肚也就勉強能出一斤左右的合格鋼料,性能還忽高忽低…但這路子對了!絕對對了!”
爾長風聽著這匯報,感覺比聽了曲還舒坦。一天一公斤?不穩定?這都不是事兒!在明末這地方,能從無到有把這玩意兒搞出來,本身就是驚天動地的巨大突破!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的護莊隊,將來可能告別又慢又怕潮濕的火繩,意味著戰斗力能直接提升一個檔次!
巨大的喜悅和成就感沖垮了連日來被紅薯和流民淹沒的郁悶。爾長風猛地站起身,繞過書案,一把搶過那支還帶著溫熱的燧發槍,愛不釋手地摩挲著那冰冷的槍身,尤其是那精巧的擊發機構。
“好!好!好!”他連說三個好字,臉上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
他大手一揮,豪情萬丈,仿佛這不是一支槍,而是整個天下:“為了慶祝這歷史性的時刻!我宣布——”他頓了頓,聲音洪亮,擲地有聲:“此槍,就命名為——‘爾式’燧發槍!”
爾長破一愣,隨即笑得露出滿口白牙,與黑臉形成鮮明對比:“‘爾式’!好!這名字霸氣!聽著就厲害!”
“沒錯!”爾長風意氣風發,“工藝不穩定?那就練!產量低?那就擴大規模!熟能生巧!總有一天,我們要讓咱們的衛所軍,人人都能配上這‘爾式’燧發槍!”
他仿佛已經看到未來戰場上,自家軍隊排槍齊射,打得敵人抱頭鼠竄的場景。
當然,現實是…他低頭看了看桌上那支孤零零的、產量堪比藝術品的“爾式一代目”,又看了看激動得快要暈過去的爾長破。“咳…”爾長風冷靜了一點,拍拍爾長破的肩膀,“長破啊,功勞簿上給你記頭功!所有參與研制的工匠,重賞!每人…再加十個紅薯和十兩銀子!”(內心無力:沒辦法,現在銀子和紅薯一樣重要。)
“不過…”他話鋒一轉,眼神變得銳利,“接下來任務更重!要想辦法提高成功率,擴大產量!需要什么,直接找福伯支取!”
爾長破胸膛一挺,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兒:“大哥放心!有了這第一次,后面就好辦了!我這就回去盯著他們繼續肝!”
說完,他又像來時一樣,風風火火地沖了出去,繼續投身到轟轟烈烈的“煉鋼打槍”偉大事業中去了。
爾長風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那支沉甸甸的“爾式燧發槍”,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覺得今天這烤紅薯,吃起來似乎都格外香甜了。
“終于…有點穿越者的樣子了。”他美滋滋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