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法堂偏殿的窗外，竹影婆娑。

無人察覺，一道無形的身影靜靜佇立于此，仿佛與風、與光、與影融為了一體。凌崖的目光穿過窗欞，落在那位正在講述《流云志》的老執事身上，更準確地，是聽著那關于“玄元魔劫”與“青衫客”的篇章。

殿內年輕弟子們因那傳奇故事而發出的低低驚呼、臉上洋溢的敬畏與向往，他都盡收耳中眼底。阿晴那認真傾聽、心潮澎湃后又自嘲搖頭的模樣，也未曾錯過。

當聽到老執事用激昂崇敬的語氣，述說那“一劍光寒”、“魔尊煙消云散”的輝煌勝利時，凌崖那古井無波的眼中，極快地掠過一絲極其復雜難辨的情緒。那并非自豪，也非追憶往昔的崢嶸，而是一種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疲憊，以及一絲……唯有他自己才懂的嘲諷。

煙消云散？

呵。

他的神識微微波動，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耳邊的聲音漸漸遠去，仿佛穿透了千年的時光，回到了那片天地失色、魔氣滔天的戰場。

沒有史書中描繪的輕松寫意，更沒有后人想象中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瀟灑。

有的只是無盡的慘烈與搏殺。

那玄元魔尊的實力，遠超后世記載。其魔功詭譎狠戾，近乎不死不滅，麾下魔軍更是如潮水般洶涌不絕。正道聯軍節節敗退，尸骸堆積如山，鮮血染紅了山河。

他確實出手了，也確實是孤身一人直撼魔尊。但絕非什么“一式古老法印”便輕松搞定。那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惡戰，打得山河崩碎，日月無光。他底牌盡出，壓箱底的神通秘法一一施展，無數次游走在生死邊緣。

最終，他確實抓住了那一閃即逝的機會，但付出的代價遠超外人想象。他并非祭出法印，而是以自身近乎一半的本源精血為引，融合了某種禁忌的空間法則與寂滅之力，才強行將玄元魔尊那幾乎無法摧毀的魔魂，從魔軀中撕裂出來！

魔軀的確被他趁機擊碎，散于無盡虛空亂流之中。但那雙不滅魔魂，怨毒與強大到了極致，根本無法徹底湮滅。他只能耗盡最后的力量，將其分割成數份，布下重重太古禁制，分別封印于幾處絕險之地，期望借歲月與天地之力將其慢慢磨滅。

而做完這一切的他，早已是強弩之末，本源受損極重，外表雖看似無恙，內里卻已是千瘡百孔，實力十不存一。他強撐著最后一絲清明，遠遁而去，覓地沉睡，這一療傷，便是數百年的光陰。

所謂的“飄然遠去”、“不知所蹤”，不過是他重傷瀕死、不得不隱匿形跡的無奈之舉。那之后千年，他大多時間都在沉睡與緩慢恢復中度過，直至近代，方才漸漸重現世間，卻也習慣了隱匿身份，游戲風塵。

世人只記住了那力挽狂瀾的輝煌瞬間，編織成熱血澎湃的英雄史詩傳唱。又有誰記得那背后的慘烈代價與千年孤寂的療傷時光？

窗內，老執事的故事已近尾聲，弟子們仍沉浸在正道勝利、前輩無敵的想象之中。

窗外，凌崖緩緩收回目光，眼底那一絲波瀾早已平息，重回深潭般的平靜。他輕輕抬手，指尖無意識地拂過胸口某處，那里，一道即便歷經千年也未能完全淡去的、源自魔魂本源的詭異傷痕，似乎又在隱隱作痛。

魔尊并未消亡。

只是被封印。

而封印，終有松動或被尋到的一日。

這件事，像一塊沉重的巨石，始終壓在他的心底。他重臨世間，游歷各方，暗中勘察，亦有部分原因是為了確認那些封印的狀況。

他看了一眼殿內那個剛剛因為聽了“英雄故事”而眼神發亮的小姑娘，心中微微搖頭。

這世間，哪有什么真正無敵、輕松寫意的傳說。不過是有人拼盡了一切，將無盡的黑暗與危險強行壓下，換來了表面上的太平與光明，而自身的傷痛與沉重，卻只能獨自背負，無人知曉，亦無人可訴。

清風拂過，竹葉沙沙作響。

凌崖的身影悄然隱去，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有那千年前被強行改寫的戰局，以及那深埋于歷史塵埃下的真實傷痕，依舊無聲地訴說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