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習的喧囂被厚重教學樓門扉隔絕,沉入寂靜。
章辰用力甩了甩僵硬的肩膀,仿佛要將課本的重量連同疲憊一并卸下。
隨即把鼓囊囊的書包甩到背上,匯入校門口涌動的嘈雜人潮。
初秋的夜風帶著微涼的濕意,悄然拂過少年們汗濕的額發和脖頸,帶來一絲清醒。
路燈昏黃的光暈在氤氳的夜色中暈染開,將幢幢人影拉長又縮短。
自行車的清脆鈴聲和家長的呼喚聲交織成一片放學時特有的喧騰背景。
校門外,臨時停靠的車輛和翹首以盼的家長擠得水泄不通。
章辰的目光像探照燈般迅速掃過攢動的人頭。
幾乎瞬間,他就捕捉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父親章晉,如同一個沉默的坐標,穩穩地停在那棵虬枝盤結的老香樟樹下。
他騎跨在那輛半舊的藍色電瓶車上,車頭燈亮著,在布滿落葉的地面投下一小圈溫暖的光斑。
他微微側著頭,似乎在專注地聽著手機里模糊的絮語。
側臉在光影的切割下顯得輪廓分明,帶著一種山野勞作后沉淀下來的沉靜。
章辰注意到,父親深色夾克外套的肩頭和袖口,沾著幾點不易察覺的、像是細小的草籽或干涸泥點般的顆粒。
無聲地散發著白日里跋涉山林的氣息,那是屬于父親獨有的印記。
“爸!”
章辰三步并作兩步擠過去,匆匆和身邊同學揮手道別。
章晉聞聲轉過頭,臉上漾開溫和的笑意,眼角的細紋也隨之舒展,如同被風吹開的漣漪。
“出來了。”他聲音不高,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沉穩。
說話間,他極其自然地伸出手,接過了章辰肩上沉甸甸的書包,穩穩地放在踏腳板前方的空隙里。
動作熟練得仿佛演練過千百遍。
“喲,野人老爸今兒下山視察民情啦?”
章辰靈活地跨上后座,笑嘻嘻地打趣道,手臂順勢環住了父親精瘦而結實的腰身。
霎時間,一股清冽、鮮活的氣息撲面而來。
濕潤泥土的微腥、冷冽松針的辛香、還有被露水浸潤過的草木特有的微涼甘甜。
這股濃烈的山林氣息瞬間包裹了章辰,像一股清泉,有力地沖散了教室里殘留的粉筆灰味和書本的沉悶。
“臭小子,坐穩了。”
章晉笑罵一聲,帶著寵溺的無奈。
手腕一擰,電瓶車輕巧而無聲地滑入流動的夜色。
晚風帶著涼意,呼呼掠過耳畔,將遠處模糊的車流聲和不知哪家飄來的食物香氣揉碎了又送來。
路燈的光影如流水般在父子倆身上交替淌過。
在他們身后拖曳出長長的、不斷跳躍變幻的影子,仿佛兩條在光河中嬉戲的游魚。
章辰的家庭普通而溫馨。
父親章晉,是市林業局里一名沉穩踏實的科員,常年與山林打交道,身上總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如同雨后森林般的清新草木氣,言語不多,卻如山岳般可靠。
母親辰潯,則在本地一家歷史悠久的報社做文字編輯,指尖常年縈繞著淡淡的油墨香,性格溫和細膩,家中總是被她收拾得窗明幾凈。
家在一個綠樹成蔭的老舊小區深處。
爬上五樓,鑰匙插入鎖孔,發出清脆的“咔噠”一聲輕響。
門開的瞬間,仿佛打開了一個溫暖的結界。
明亮的燈光傾瀉而出,帶著令人心安的溫度。
還有廚房里飄出的、濃郁誘人的飯菜香氣,如同無形的臂膀,溫柔地將風塵仆仆的歸人擁入懷中。
“回來啦?”母親辰潯聞聲從廚房探出身。
她腰間系著那條洗得發白的格子圍裙,臉上帶著柔柔的笑意。
鏡片被廚房的蒸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霧,讓她溫婉的眼神顯得有些朦朧。
客廳里燈火通明,窗明幾凈,透著一種樸素而熨帖的整潔感。
最引人注目的是占據一整面墻的巨大書架。
上面塞得滿滿當當:
厚重的林業圖鑒與植物志、泛黃的地方縣志和地理冊子、文學期刊雜志、以及章辰從小到大累積的課本和課外讀物,層層疊疊,沉淀出一種無聲卻厚重的書卷氣息。
窗臺上幾盆綠蘿和吊蘭在燈光下舒展著肥厚的葉片,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媽!”
章辰踢掉腳上的球鞋,書包隨手丟在自己臥室門口,便迫不及待地沖向衛生間。
溫熱的水流嘩嘩傾瀉而下,沖刷著皮膚,也洗去了一天的疲憊與塵埃。
章辰用毛巾揉搓著濕漉漉的頭發走出來時,餐桌上已經放好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骨頭湯。
乳白色的湯底濃郁醇厚,上面精心點綴著翠綠細碎的蔥花和幾顆飽滿金黃的枸杞。
裊裊的熱氣在燈光下盤旋上升,濃郁的肉香混合著淡淡的藥材清香,充滿了整個小小的餐廳。
“媽,不是說了別等我嘛,這么晚了。”
章辰嘴上這么說著,人卻已經拉開椅子坐下。
他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勺湯,小心地吹了吹氣。
溫熱的湯汁滑入口中,鮮香醇厚的滋味瞬間在舌尖炸開!
一股暖流順著喉嚨直抵胃部,隨即又蔓延至四肢百骸。
辰潯在兒子旁邊坐下,目光溫柔地落在他身上:“十來點而已。你現在正是費腦子的時候,光吃泡面怎么行?營養必須得跟上。”
她的聲音溫軟,像初春的溪水,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關切。
章辰連喝了幾大口湯,臉上煥發著興奮的光彩,仿佛一天的疲憊都被這碗湯驅散了。
“爸媽,我就說我開竅了!班主任今天還特意夸我進步神速呢,說只要保持住這股勢頭,頂尖985真的很有戲!”
少年的語氣里是藏不住的雀躍和驕傲,眼睛亮晶晶的。
父親章晉坐在沙發上看晚報,聞言抬起頭,從老花鏡片的上方看過來,目光沉靜。
“嗯,有進步就好。”
他放下手中的報紙,聲音平穩,像一塊被溪水打磨過的石頭。
他伸手從果盤里拿起一個飽滿的橘子,動作不緊不慢地剝開橙黃色的外皮,露出里面晶瑩的橘瓣。
然后仔細地將它們一瓣瓣分開,輕輕放在章辰手邊的小碟子里。
“路還長著呢,穩扎穩打,把基礎夯實在了最重要。”
他頓了頓,語氣里帶著一種歷經歲月的平和,“我和你媽啊,沒別的念想,就盼著你每一步都走得穩穩當當,順順利利上個大學。”
這番話語平和如溫吞的水,沒有波瀾壯闊,卻恰到好處地熨平了少年人此刻過于亢奮的情緒。
“知道啦,穩字當頭嘛,老生常談嘍。”
章辰幾口喝完了剩下的湯,滿足地呼出一口長氣。
他拿起碟子里剝好的橘子,塞了一瓣進嘴里,酸甜的汁水在口中彌漫。
他站起身,帶著一身沐浴后的清爽和水汽,“我回屋了,還有幾道題沒弄完。”
說著,便轉身走進了自己的小天地。
房門輕輕合攏。
門縫下很快透出一束臺燈專注而柔和的光暈,像黑暗中一只沉靜的眼睛。
廚房里緊接著傳來嘩嘩的水流聲。
辰潯挽起袖子,開始收拾碗筷。
章晉也隨即起身,跟了進去。
狹小的廚房空間里,暖黃的頂燈均勻地灑下光輝。
章晉默不作聲地拿起干爽的擦碗布,站在妻子身邊。
辰潯熟練地沖洗著碗碟上的油污。
章晉則默契地接過滴著水的碗碟,用布仔細地擦拭著每一寸瓷面,直到光潔如新,再穩穩地放進上方的碗柜里。
空氣中彌漫著洗潔精淡淡的檸檬清香,以及骨頭湯那溫暖醇厚的氣息殘余。
嘩嘩的水流聲中,章晉擦拭著一個湯碗的碗沿,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里只有遠處高樓零星的燈火在閃爍。
他狀似隨意地開口,聲音低沉地融入水流聲里:“兒子這陣子…狀態是挺好。”
辰潯正沖洗著最后一只湯碗,水流在她靈巧的指間穿梭,沖刷著碗壁。
她輕輕“嗯”了一聲作為回應,沒有抬頭,只是沖洗的動作似乎更加專注。
水流聲似乎也掩蓋了她聲音里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是…看著精神頭足了不少,眼里的光都不一樣了。”
她關掉水龍頭。
廚房里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水珠滴落在不銹鋼池底的“嘀嗒、嘀嗒”聲,清脆又帶著空曠的回響。
她拿起另一塊干布,仔細地擦干自己的手,這才轉頭看了眼身旁的丈夫。
暖黃的燈光下,她的眼神顯得格外溫和而平靜,像一泓深潭:“能開竅,總是好事。”
語氣里帶著一絲長久期盼終于得見的寬慰與釋然。
章晉點了點頭,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那片模糊的燈火闌珊處,仿佛在確認夜色下某種無形的邊界。
手上的動作卻沒有絲毫停頓,穩穩地將擦干的碗疊放進碗柜深處。
“嗯。”
他應了一聲,聲音低沉而肯定,帶著一種山岳般的穩重,“是好事。”
他停頓了一下,喉結微動,仿佛在斟酌著接下來的話語。
“局里最近內務上的雜事堆得有點多,我明天跟主任提一下,外勤的活計……先放一放。”
他的語氣很平常,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安排,“這段時間,就在辦公室處理處理文件,整理下檔案。”
辰潯擦拭著最后一個碟子的動作微微一頓,極其短暫,幾乎難以察覺。
她抬起眼,看向丈夫的側臉。
燈光勾勒出他下頜硬朗的線條,鬢角已染上些許風霜。
他的目光沉靜地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眼神專注,仿佛在夜色中丈量著什么,確認著什么。
她沒有追問。
也沒有流露出驚訝。
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像一片羽毛落地。
她拿起下一個洗好的碗,繼續用布仔細地擦拭。
廚房里一時間只剩下碗碟與布巾摩擦、以及碗碟輕輕相碰時發出的清脆微響,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她低下頭。
看著手中光潔的白色瓷碗。
碗壁上,清晰地映著頂燈一個小小的、明亮的光點。
她的思緒,如同窗外無邊蔓延的夜色,靜謐而深沉地流淌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