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小時的車程仿佛一場穿越時空的遷徙,在凝固般的寂靜中悄然流逝。
窗外的景致如長卷般緩緩展開。
平原漸漸退去,丘陵如沉睡巨獸的脊背般起伏綿延,最終一切都被無垠的水天相接所取代。
黑色的邁巴赫宛若一道流動的暗影,在高速公路上保持著某種近乎詭異的平穩,仿佛不是在地面行駛,而是漂浮在現實與虛幻的邊界。
司機的手指不時在方向盤上輕輕敲擊,透露出他內心的不安。
借著后視鏡,他屢次謹慎地窺視后座那位始終閉目養神的少年。
張陳。
這個名字,最近在家族內部掀起了一場無聲的海嘯,牽扯著難以估量的權力與未來。
然而此刻,他靜如深潭,睫羽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呼吸悠長而均勻,像是沉入了一場不愿醒來的夢境,又似跌進了無人可企及的內心深淵。
整整五個小時,他沒有要求休息,沒有索取飲食,甚至未曾抬眼瞥過一次窗外流轉的天地,仿佛對外界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自宜城啟程,一路疾馳,最終抵達那片氤氳著水霧的浩瀚水域——
云夢澤。
車輛并未在游人如織的景區正門停留,而是拐入一條隱蔽的內部通道,路旁的標識逐漸減少,最終徹底消失。
道路曲折深入,兩旁林木愈發茂密,濃密的樹冠幾乎將天空完全遮蔽,只在路面投下斑駁的光影。
最終,邁巴赫停在一個被時光遺忘的古舊碼頭旁,輪胎輕輕碾過地上厚厚的落葉,發出細微的碎裂聲。
引擎熄火,萬籟驟然沉降,只余風拂過高葦的沙沙細響,與水浪輕舔岸石的幽微回音,仿佛整個世界都屏住了呼吸。
“少家主,車只能到這里了。余下的,要換乘游艇。”
司機迅速下車,謙恭地拉開車門,聲音壓抑得幾乎融進風中,彎腰的姿態寫滿無聲的敬畏。
他的目光始終低垂,不敢與少年對視。
張陳睫毛輕微顫動,五個小時的閉目未曾洗去倦意,反倒在他眼底染上一抹淡紅,如同熬夜后的痕跡。
他望向窗外截然不同的景致,瞳孔微微收縮,適應著突然涌入的光線,隨即對司機勉強牽起一絲極淡的笑意,嗓音因久未開口而略顯低啞:“有勞了。”
他跨出車門,一股混合著破曉涼意與濕潤湖氣的風迎面拂來,帶著水草和魚類的淡淡腥氣,卻又奇異地清新怡人。
司機早已提著他的行李,靜立于碼頭邊緣,仿佛一尊忠誠的雕塑。
張陳緩步踏上略顯潮濕的木制碼頭,腳下的木板隨著他的步伐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仿佛在訴說著經年累月的故事。
一艘線條流暢、通體潔白的游艇靜靜泊在翡翠般的湖面上,外形低調簡約,卻隱隱透出精密機械特有的冷感科技美。
艇身流暢的曲線在水面上劃出完美的倒影,甲板一塵不染,在晨光中泛著柔和的光澤。
艇上四名身著統一黑色勁裝的護衛如磐石般分立四周,他們的站姿看似隨意,實則暗合某種防御陣型,目光如刃,氣息沉凝,顯然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好手。
見到張陳,四人齊整躬身,動作如出一轍,聲音低沉卻穿透風聲:“恭迎少家主!”
張陳的目光淡掃而過,未作停留,亦未回應,仿佛他們本是這寂寥風景的一部分,不值得多費一絲注意。
他在其中一人無聲卻精準的引領中登上游艇。舷梯極其平穩,甚至感覺不到絲毫晃動。
司機將行李交接給一名護衛后,便駕車悄無聲息地駛離,車尾燈在林木間一閃而逝,如同從未出現。
引擎發出近乎無聲的嗡鳴,游艇平滑地切開如鏡的湖面,留下一道逐漸擴散的V形波紋。
船只駛向煙波迷離的遠方,速度逐漸提升,風開始呼嘯著掠過耳際,掀起他額前柔軟的黑發,衣角也被吹得獵獵作響。
張陳緩步踱向前甲板,倚欄而立。
剎那間,浩渺無邊的景象毫無保留地撞入視野——
水天相接,混沌一片,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湖的盡頭,哪里又是天的起始。
湖面上薄霧流轉,如輕紗浮動,朦朧似幻,為這片古老的水域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遠處的島影與蜿蜒的岸線在氤氳水汽中若有還無,宛如大師筆下的水墨畫,墨痕淡掃,意境幽遠而蒼茫。
陽光勉力掙脫云層束縛,將碎金似的光斑灑落廣闊湖面,那些光斑隨著細浪跳躍閃爍,美得令人心顫,也寂寥得叫人恍然失神。
偶爾有不知名的水鳥從蘆葦叢中驚起,翼尖劃過水面,留下轉瞬即逝的漣漪。
“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范仲淹的詩句毫無征兆地浮現在腦海,帶著千年以前的回響。
昔日古人所見,是否也是這般浩蕩蒼茫,足以吞沒塵世間一切微末愁緒?
那磅礴氣象,既能搖撼巍巍城池,自然也能輕易叩動一個少年迷茫的心扉。
緊接著,另一句箴言如晨鐘暮鼓,在他心中轟然鳴響,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天下?
他的“天下”,究竟是什么?
是眼前這萬頃碧波、蒼茫霧靄?
還是那個掩藏在日常表象之下,充斥著古老神祇、渿炁涌動、六望紛爭與沉重使命的……真實世界?
一陣微妙的戰栗順著脊柱爬升,那并非全然是恐懼,其中混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
一種難以名狀的復雜情緒在胸腔中翻涌、發酵。是茫然,是沉重,是被命運洪流推搡向前的微渺之感?
抑或是一絲潛藏極深、連自己都未曾明了的——被這浩瀚天地悄然喚起的渴望與敬畏?
他怔然出神,任思緒如湖上流霧般彌漫卷舒,不知其所起,亦不知其終。
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唯有風聲、水聲、以及自己心跳聲在耳邊交織。
游艇仿佛洞悉他心境,默然破開重重霧障,如一把利刃劃開綢緞。
良久,船速漸緩,引擎聲幾乎低不可聞。
前方,一座蒼翠島嶼的輪廓于迷霧中漸漸清晰、擴大,如同蟄伏于水央的巨獸,沉默而威嚴地等候著來訪者。
艇身輕震,平穩靠上一處既經現代修繕又刻意保留古意的島岸渡口。
青石壘砌的岸階覆著一層薄薄水色,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瑩潤的光澤,石縫間可見深綠的青苔,訴說著潮濕的環境與經年的歲月。
岸上,一道挺拔的身影早已靜立等候,仿佛與這座碼頭融為一體。
那是一名青年男子,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
身姿挺拔如松,穿著一身剪裁考究、便于行動的深灰色制服,衣料質感高級,隱約透出特種科技纖維的微光,完美勾勒出他修長而隱含爆發力的身體線條。
他隨意立于岸邊,卻自然流露出一股獵豹般的精悍與警覺,清瘦結實的體魄下仿佛蘊藏著難以估量的能量。
一頭干凈利落的黑色短發,襯出他清俊分明的面龐,下頜線條清晰利落。
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尤其引人注目,明亮、銳利,閃爍著冷靜與智慧的光芒,此刻正不動聲色地掃視四周環境,最終精準地落定于緩緩靠岸的游艇及其上的少年。
他的目光第一時間鎖定立于甲板前端、衣袂隨風拂動的張陳。
確認身份后,他快步上前至碼頭邊緣,幅度精確地頷首致意,聲音清朗沉穩,透著實干與恰到好處的敬意,既不顯得卑微,也不令人感覺冒犯:
“少家主,您好。我是家族長老會為您特別指派,于東曦學院修習期間的專屬生活秘書——李異凡。”
每個字都清晰圓潤,顯示出良好的教養與訓練。
張陳飄遠的思緒被這清晰沉穩的聲線拉回現實。
他抬眸望向岸上的男子,目光靜邃無波,如同深不見底的古井,只微一頷首,聲音平淡:“你好。”
李異凡行事極重效率,分寸感把握得極好。
他迅速而無聲地指揮護衛將張陳那件不多的黑色行李箱穩妥搬下艇,箱子看起來不大,卻似乎頗有分量。
護衛動作麻利地將行李裝入一旁靜候的、外觀低調實則經過特制的封閉式觀光車內,車輛通體呈啞光黑色,線條硬朗,車窗玻璃顏色極深,從外界無法窺見內部。
他親自登艇,微側身做出一個精準的引導手勢,無聲地將張陳請至車內后座。
車內空間寬敞,座椅是真皮材質,舒適卻毫不奢華,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類似雪松的清新氣味。
他敏銳地察覺到這位年輕的少家主并無交談之意,眉宇間凝著揮之不去的倦色與一種超越年齡的疏離感,便收斂所有不必要的寒暄,只專注駕駛車輛。
觀光車無聲啟動,沿林木蔥蘢的平坦路徑向島嶼深處駛去。
車速平穩,幾乎感覺不到顛簸。
窗外,景色如流動的畫卷。
沿途是精心維護卻不失野趣的自然景觀,參天古木枝繁葉茂,樹影婆娑,各種叫不出名字的奇異花卉在林間空地上悄然綻放,散發出馥郁或清雅的香氣。
遠處隱約可見古典亭臺樓閣的一角飛檐,巧妙地融入自然環境之中,幽深靜謐,仿佛一處被遺忘的世外桃源。
整個環境寧靜得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不過十分鐘,觀光車緩緩停駐,制動幾乎無聲。
“少家主,我們到了。”
李異凡率先下車,動作利落而無聲,他為張陳拉開車門,姿態恭敬而不失分寸。
張陳俯身下車,當他抬頭向前望去時——
那一剎那,他的呼吸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滯。
眼前,巍然聳立著一座極具沖擊力和壓迫感的巨型門闕,徹底取代了先前蔥郁寧靜的自然視野,以一種近乎蠻橫的姿態闖入眼簾!
它絕非現代文明的造物,而是由某種泛著青黑色幽光、仿佛凝聚了亙古歲月與力量的巨大巖石壘砌而成,風格古樸、蒼勁、厚重到了極致,彌散著一股源自遙遠時代的沉渾威壓!
門闕高聳入云,目測至少有十丈之高,兩側巨型石柱向上漸次收攏,柱身粗獷異常,之上深鐫著無數繁復神秘、難以解讀的紋路與古老符號,那些符號在斑駁變幻的光影間若隱若現,仿佛暗藏著天地初開時的玄奧與秘密,只看一眼便覺目眩神迷,心生渺小。
門闕正中央上方,是四個碩大無朋、仿佛以洪荒偉力直接鑿刻進巨石深處的古體大字,每一個都飽經風霜,卻依舊散發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東曦學院
每一筆劃都力透千鈞,結構奇古,氣勢磅礴欲撲!
它們不僅僅是文字,更似蘊含著某種強大的、幾乎擁有實體重量的“勢”,一種凝聚了萬載傳承、無窮智慧與超凡力量的意志,直面壓來,直撼心神。
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乃至感到自身渺若塵粒,仿佛下一刻就會被這磅礴的歷史與力量洪流徹底吞噬。
李異凡立于張陳身側半步之后,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他清晰而沉穩的聲音響起,打破了這幾乎令人窒息的宏偉壓迫感,語調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莊嚴與自豪:
“少家主,歡迎正式抵達。這里,便是您未來四年將在此修學、歷練、并真正認知自我與世界本質的所在——東曦學院。”